王公公并未直接跟上慕容炎,他目送皇帝出了尚书房后,与薛成景说“皇上近日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肯服药,只怕还是对左将军一事耿耿于怀,这该如何是好?”
薛成景剑眉深锁,左将军一事已有四年之久,再加上皇帝去年行事狠决,边关也并无战乱,现已太平。
看来,皇帝心结不在朝堂之上,而是在皇陵之内啊!
“此事不可再多说!皇上那里你须得安排太医在膳食里头加些补身养血的药材,药味不能浓,以免皇上觉察。御膳房里的人也不能闲着,当务之急,先养好皇上的身子,白帝的行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们这些旁的人谨慎些。”薛成景匆匆说完,又觉得话犹未尽,抬首环顾一番,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交与王公公,只一颔首就离开了。
王公公小心将那纸放入袖袋,命人熄了房内的灯盏,接过一旁小太监手上的提灯,赶往栖凤宫。
栖凤宫内
“哟,萱儿今儿个可真漂亮。快!快来!让母后仔细瞧瞧。”姜碧兰接过嬷嬷手中白胖胖的女儿,心里暖烘烘的。慕容萱是慕容炎与姜碧兰的第四个孩子,也是炎朝的第一名公主,自出生起就备受宠爱。
“娘娘……”慕容萱伸出雪白的藕臂,张开白嫩可爱的手把玩着姜碧兰头上的金凤步摇,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孩子糯糯的声音让姜碧兰原本阴霾的心情变得明朗。
她方才从蓉湘那听说北华宫的沧月娘娘吞金自尽了,对于后宫这些女人,她向来是能不管则不管,专心占有慕容炎的宠爱就好。然而去年选秀,这个沧月竟在大堂上向慕容炎射了一箭!慕容炎无事,她却不能淡定了。好不容易解决掉一个护国大将军,又来一个类似的。想起当时慕容炎吃惊的表情,她就恨得牙痒痒。现如今,这个小疙瘩没了,本是好事,却偏偏是来了自己宫里回去的路上吞的金!这会让慕容炎怎么想!让满朝大臣怎么想!那个女人死后,自己一直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慕容炎一个不快,追究起往事来。就连父亲那里也不断施压,要自己牢牢抓住慕容炎的心。
姜碧兰想得入了迷,手上一个使劲,掐哭了小公主。
孩子嚎啕大哭,这让她的心情更加烦躁!好看的秀眉蹙起,贝齿咬住了橘红的唇。
候着的崔嬷嬷连忙疾步上前,恭声道:“娘娘,还是让老奴来吧。”
“皇上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传递着好消息,姜碧兰将慕容萱递给崔嬷嬷,紧张地拢了拢凤冠转身入了内室。
慕容炎进来时就只看到睁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公主一枚和其余若干人等,偏偏没有那个倾国倾城的伊人。
蓉湘侧身,示意他皇后在玉屏风后。
慕容炎握拳掩住上翘的嘴角,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皇后哪儿去了!你们玩忽职守,全都拖下去斩了!”
话落,栖凤宫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皆是惶恐的表情。
“呵呵~”躲在屏风后的姜碧兰忍不住笑了出来,莲步姗姗走向慕容炎。
慕容炎两步上前搂住娇艳的姜碧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引的姜碧兰粲然一笑。
一干人自觉地退了出去。
“炎,你怎么来了?”姜碧兰笑够,伸臂揽住慕容炎的后颈。
“明知故问,朕的皇后还是个长不大的娇气包啊……”慕容炎低头,两人鼻尖相抵,亲昵无比。
两人相携至凤榻坐下,姜碧兰指尖轻佻,沿着慕容炎的额际滑下——眉、眼、鼻梁、唇角……
在姜碧兰的触摸下,慕容炎脑中依稀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青衫罗裙,似出水芙蓉。
素白戎衣,如皎月生辉。
——是阿左!
慕容炎用力推开姜碧兰,脚步轻浮,面色惨白,一头华发暗淡无光。
姜碧兰大惊失色,伸手去扶,却被慕容炎堪堪避开。
慕容炎踉跄走到梧桐院内。
此时天上已有盈月,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间密密的缝隙倾洒在池塘上,在一朵最盛的白莲上依稀投出一人的身影。
他死死盯着那朵九月莲,不自主向前几步,左手紧紧攥住腰间的锦囊,双目瞪圆,企图将那人看得更清楚。
云雾掩月月又现
他看到那人转过身,躬身说道,
“主上。”
那晚,炎皇旧疾复发,咳血不止,太医院众太医彻夜未眠。王允昭候在龙床旁,听得皇帝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呼唤着“阿左,阿左……”泪浸湿了十几条锦帕,却无能为力。
那晚,栖凤宫的瑶池里没有了番邦进贡的九月莲。
九月莲
六月播种
花开九月
一月一瓣
一瓣一念
无印山
“真的,这样就好了吗?”白帝收回抚在月牙璧上的手,回身面向樱树下的左苍狼。
“嗯。”
这样,就够了。
第3章 望见君
那厢,白帝不慌不忙,掐诀隐去了墨池上虚浮的月牙璧,静静看着左苍狼。
这厢,左苍狼出神地昂首望着繁茂的樱花树,脑海中却不断回想方才见到的慕容炎的模样。
华发玉冠,瞳眸深不见底,刺绣金龙的华服外袍,就连淡薄的唇角也与记忆中无二。
主上一点都没变,阿左是不是不该回来……
他与他的皇后又有了子嗣,看着很幸福……
炎朝也大平,再不需要负箭杀敌的护国将军了吧……
她出神的想着,不觉更深露重。
樱树底下水汽氤氲,少顷,便弥漫出淡淡薄雾。
苍凉的薄雾在这孟夏薄冷的晚上更是添了几分凉意,寒气入体,左苍狼未愈的身子骨经不得风吹露冻,一时重重的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重,不自觉佝偻了瘦削挺拔的背,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
随侍左右的左薇薇大惊失色,连忙将搭在手上的厚重的象牙白纹银裘衣给左苍狼披上,回头狠狠剜了白帝一眼后搀扶着左苍狼亦步亦趋地走回房间。
为照顾左苍狼病弱的身子,屋内早已腾起地龙,里屋外也有三四个左薇薇从王府带来的循规蹈矩的婢女候着,见左薇薇与左苍狼进来,相视一眼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张罗药汤、整理床褥。
有婢女欲上前接过左苍狼,却被左薇薇推开。她小心翼翼地将左苍狼扶至榻上,目光分毫不离左苍狼,替她去了外衣,又再合了被子,仔细伺候左苍狼躺下。一旁有一婢巧儿递上蓄满热水的汤婆子,左薇薇用羊脂白暖玉做的壳将其覆盖完全,才提起棉被一角推了进去。
可就算地龙的暖气漫布整个里屋,左苍狼的面色仍旧青白,浑身战栗,浅粉的唇不断颤抖着,贝齿上下轻撞发出咯咯的声响。左薇薇见状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忧心如焚,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怨恨自己是宫女而不是医女。
白帝闻讯匆匆赶来,挥手退去众多婢女仙童,取出袖中锦盒里护脉养身的参丹给左苍狼服下。
好容易稳住了左苍狼的病情,瞧着左苍狼渐转红润的气色,二人皆是心有余悸。
“左相派来的人已经到达山脚,不日就能登上无印山。届时,该如何安置将军?”左薇薇轻轻塞好被角,面上略有急色。
“无印山设有机关重重,即便有皇帝授予的破阵法也需费上些时日,王夫人不必担心。”白帝只淡淡瞥了左薇薇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就有仙童推开屋门连三跨五走了进来。
白帝踱步至茶桌前取出针灸袋,将数十枚金针交于仙童依次置于烛火上烧烫,末了捏起较为温凉的一根向昏厥的左苍狼走来。
这架势,竟是还要针灸。
左薇薇见一指长的金针没入各个养身的穴位后只余半截不足在外微微摇晃,顿觉一阵酸涩冲鼻,而后就是扑面而来的悲痛欲绝。
“王夫人若不忍直视,可以在外屋稍等片刻。”白帝头也不回地说着,指下金针入穴飞快明准。
“不!我就在这儿待着。”左薇薇郑重其辞地说着,紧紧握住了左苍狼瘦骨嶙峋的手,此时却已泣不成声。
天方晨光熹微,夏露坠叶雾稀薄,鸟啼婉转空灵。
此次行针,从开始到结束竟有足足一夜。
白帝拔走最后一根金针的同时,左苍狼也苏醒了过来。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盯着墨色的帐幔,喃喃自语道,“我为何还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