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常阳侯也深知,夫妻二人之死降罪暮太师绝非明智之举,毫无证据可证明,众人都知他二人之死是因汝阳王,平白说是暮太师惹人怀疑,若是他日史书工笔夏侯氏落得一个残杀功臣的名号,乐正一族的忠义岂不是糊涂?
所以直至今日,最后夺命的那一剑,就连先皇都不曾得知真相。
常阳侯至死都想着江山稳固一事,何人都不忍心将此秘密吐露。
常阳侯死前也叫老门主代为转达,暮氏一家不可独大。也决不能将他二人之死的秘密吐露给旁人,特别是余亦,决不能让余亦活在仇恨之中。
只说要余亦永远记住,乐正二字,意为忠义。
不可为仇恨失了灵魂。
父母之爱,必为之思虑长远。
当晚滂沱大雨,若飞沙走石打在他的肩头,眼前,浑身上下被抨击欲裂,冰凉刺骨的疼痛和仇恨几乎将他的理智和心性彻底麻痹,怨毒几乎摧毁了所有意志,还是少年他双目赤红,满面雨水混着无数泪流出,是恨,亦是心头上最疼的那滴血。
他呆呆的站在雨中,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连一丝声音,一寸动作都不敢妄出。
肝肠寸断,雷电交加,痛不欲生。
那样腐骨噬心的痛,忍下了,拼了命,咬牙忍下了。
心里的血,眼中的血,全都忍下了。
为了父亲一句不活在仇恨中,他便不能恨了,任凭岁月残忍,伤心梦碎,众人怜悯,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就是忍住了。
恨意是强大的,可心中的那份血性与乐正二字更为强大。
雨停了。
他便若无其事的接着迎接每日缓缓升起的太阳。
牢牢的记着爹娘的教诲,将忠义二字刻进骨血中,宁死也不愿活在仇恨之中。他拾起那份破碎在死亡前的誓言,片片粉碎还是牢牢的守护着。固执又认真的承担起了乐正一族的责任,小心翼翼的扛起了父亲的愿望,警惕又温柔的面对着前方未明的一切。
这样的善良又这样温柔。
帷幔后静听的人……
酸涩又无力。
南宫昭雪脱力的靠在窗边:“果然……是这样嘛……”
夏侯南山惊愕的往后退了两步:“所以说,十年以来他一直都知道叔父和婶婶的死是暮太师做的,但是为了叔父死前的一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提吗?暮太师甚至还拿了叔父从前办理的案件来刺激他,他也还是忍了?”
他蹲在墙角,痛苦的质问自己:“为什么?凭什么?余亦和叔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便是回答了,也理解不了。
比起夏侯南山与南宫昭雪的愕然,夏侯南斗格外平静,他面上无一丝讶异。窗外飘进一缕绿影,帷幔被掀开,女子红着双眸拉着南宫昭雪道:“余亦不太好!你快过去看看。”
药香过肩,她与呆愣在原地的夏侯南斗对视上。
“你知道?”南斗怔楞的问出声,那样费力的困惑,这无力的问句。
“我不知道。”她抿唇望着一旁的绿绮琴,咬牙道:“我若是知道……只怕早就杀了暮家一家了,也断然不会让余亦回来长阳城!”
“便无人知道?”夏侯南斗终究是不得理解:“便无人知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就这么瞒着?连父皇也瞒着,一字不提,一句不说吗?”他仰头妄想控制住自己脑海之中的愕然与不解:“为什么!?”
“若你知道,你会杀了暮家吗?”
夏侯南斗无言……
“那便是了……咱们会考虑他们,他们便会考虑咱们。”澹台绿水幽然一笑:“这不就是理由吗?”
“你说若是父皇还在此,他会怎么做?”他不懂,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如今的局面。
“就当做不知道。”她侧过目光:“就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置暮家就怎么处置,不要被这件事影响丝毫。不要加快步调,不要被恨意蒙蔽的双眼。余亦的十年都熬过来了,你们便陪着他一起成全师叔那颗忠义之心吧。”
那可是一个孩子咬着牙,死死守住秘密的十年光阴。
乐正余亦被男子们包围着。
百里花影静静退到一旁,站在帷幔前,眸色有些呆滞。
澹台绿水上前捏住她的肩头:“怎么了?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等他好了,就随他去江湖,我不留下了。”
“为了他?”
“嗯。”
她露出长姐般无奈的笑意:“那……我们余亦肯定不会同意。”
百里花影咬唇,她又岂会不知,绿水拉着她的手腕笑道:“若是为了他,他千般万般都不会同意的。”
“我真自私,总是想着自己,从来没想过他不愿留下的原因是因为不能面对长阳城。我理解他不愿意留下的心情。”百里花影缓缓的蹲下:“这件事如果不被揭露出来,余亦应该不敢去面对父母,想到父母为了江山而死,他半句怨言也不得有!可仇人近在眼前啊!他也同样不可手刃其命!”
女子侧目无笑,百般惆怅入骨:“如今揭露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陛下从此之后待他必然更愧疚,夏侯家是乐正一族世代效忠的对象,不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类似于诅咒一般的存在,陛下那样圣明的人,哪里会想不到这一层?余亦也是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他不留下才是对的,不然总被人处处提醒他父母已死的事实,日日都要面对旁人待他时的愧疚感。”她笑了:“明明是我揭露出来的事实,如今我却能理解他不说的原因。”
澹台绿水咬唇:“或者会有两全的办法。”
“世上无十全十美。”她握拳认真道:“怎么办?我若是此时要随他离去,他必然会认为我是在怜悯他。”
“怜悯并不是错。”
“可他当真需要怜悯吗?”
百里花影颇为不解的望去,似是有无数难堪在眉间游荡:“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你们的过去,更不了解余亦是用怎样的心态面对过往的十年,可是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将血海深仇埋进骨血之中,咬牙忍耐!我做不到!”她那么认真的去思考多年来余亦的心情,而后仰头道:“这世上能做到的也没有几个,我心疼他,不是怜悯他。”
澹台绿水许久才回过神,似是心酸一般苦笑,可转瞬又多了几分欣慰道:“原来我们余亦喜欢你是这个原因。”
“嗯?”
“你或许是这个世上最理解他,最怜惜他的人。”她弯了双眸:“就和当年的师叔和婶婶一般。”
澹台绿水再一抬眸夏侯南斗已然站在不远处浅笑,她似是被牵引着,行到他身边,伸手拉着他的手腕,莞尔一笑:“要去什么地方吗?我陪你去?”
“好,你陪我去。”他就这么一笑,温然多情。
百里花影站在那处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她了然,这二人此生最多也不过如此,帝王的悲凉,她如今多少有了了解。
回身走到正被医治的余亦身边,南宫昭雪并未抬头,只是浅笑道:“他会好起来。”
是安慰的话,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花影,南山?无人会去计较。
只要余亦能好起来,安慰的话说千遍百遍都无所谓。
夏侯南山坐在窗前面上一直都泛着苍白,久久不能回神。
刘家的没落之声彻底消失在午门斩首的刀下,荣宠一时的刘家随着那一地鲜血终是默然而逝。
随之而起是对暮家的征讨,芳姑的死,皇太后的死,后宫柳树下的残魂草粉,与刘家,汝阳王联袂反动,以及当年常阳侯与青鸾郡主的真正死因。桩桩件件似洪水呼啸袭来,打的暮家措手不及,连夜而逃,然而最后也只逃了暮太师这一个。
夏侯南山奉命闯进暮府,行到后院,望着那正在念经祈祷的女子道:“杨小姐,陛下召见。”
小侯爷恢复神志之后被澹台绿水喂了一肚子补汤,又被南宫昭雪灌了一肚子的药汤。
外面是正在陈述暮家罪行的杨飞絮,他躺在那里,低眸看着自己手间的手绢,将那帕子握的很紧,他醒来之后还未说过话。
“怎么不说话?想花影了?”南宫昭雪在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臂,挽起其衣袖,准备施针。
他很乖,依旧不说话,只是浅笑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