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思绪涌出来,令恩奇都眼眶发热。
为你而死,你痛苦吗?
我从不后悔。
……虽然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彼此不离,可是多一天也好,希望你能生活在阳光与祝福下——冥界太过阴冷,我宁愿你晚一些来陪我。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在沉寂冰冷的冥界,神明摒弃,子民敬畏,他坐在王宫最深处的角落,没有声音,没有阳光,守着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的虚幻之梦,默然又孤寂,日复一日。
——好想见你。
“恩奇都!”
突兀的,一道光破开了深海。
紧紧缠绕身躯的黑暗被毫不留情的驱散,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恩奇都的胳膊。
“醒过来,看着我!”
——光芒出现了。
他被猛地捞出河面,空气争前恐后地涌进鼻腔,他呛了一口气,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心脏雀跃鼓动,黑夜中,吉尔伽美什的金发耀眼如太阳。
那些求而不得的遥远梦境,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幻想,一丝一毫都比不上现实,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温度……他锐利而隐含怒意的视线。
笑意止不住上涌,恩奇都欢欣地几乎落下泪来,不知如何开口。
“我……”
想要见你。
“终于……”
再次相会。
他不知如何开口才能描绘心中的巨大情感,然而吉尔伽美什阴沉着脸,不顾他沉浸在重逢中的感动,气冲冲地打断道。
“你真有那么喜欢沙姆特?!”
“……………………啊?”
恩奇都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错愕地反问。
吉尔伽美什竟然像是真的发怒一般,手指紧紧箍住他的肩膀。
“那个神妓不过与你共处六天七夜,你遇见我时就会笑会大闹——而我花了这么多时间,你居然对我说我找错人了?”
“……”一腔情意付诸流水。
你是小孩子吗?恩奇都真想毫不留情的吐槽,但同时,难以自制的喜悦令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愤怒中的王。
“那当然是……”他无奈但更快乐的说,“我的错,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吉尔伽美什依旧臭着脸,手却紧紧地回抱他,傲慢说道。
“这时候才想起来,未免也太慢了吧,泥人。”
“违逆冥界的规则,需要付出代价,”他淡淡笑着,“当我重新学会感情时,回忆才会复苏——多谢你,让我再次与你相见。”
“嘁,所以你直到现在才爱上我?”
“现在吗?太晚了。”他轻笑,“我对你一见钟情。”
世界在一瞬间染满了色彩,鲜花满布,阳光绚烂,日风吟唱。
恩奇都抱着吉尔伽美什。
“除了爱以外,痛苦悲伤、绝望欢欣……其余的一切都是必须的,都是你所给予我的。”
他们站在阳光下,相视而笑。
“谢谢你找到了我。”
“否则你还不知道迷路到什么时候呢。”吉尔伽美什不客气地嘲笑,手却温柔的握住他。
·
第八章
——第七夜·下——
他们并肩走向乌鲁克,太阳挥开云层,干枯的枝干重新抽出嫩芽,城中燃起了炊烟,连鸟儿都在为光明歌唱。
人群在欢呼着迎接他们归来,就像多年前人世间,他们斩杀天之公牛,子民匍匐憧憬,赞美他们的英勇。
西莱还站在城墙角下,动也不动,看见他们的身影,高兴得跳起来挥手。
“诗人!恩!您回来啦!”
她的牙齿倒是重新长了出来,此刻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兴奋的小女孩,叽叽喳喳自顾自说话。
“我就知道让诗人去接恩是正确的!太阳出来了!恩也开心啦!哈哈哈我真是太棒啦!妈妈还说我给恩添麻烦了,我才不会呢!对不对啊对不对啊,诗人!”
通常吉尔伽美什会被西莱一连串叠词和女童尖利的声音闹得头疼,但此刻他却毫不吝啬地夸奖她:“没错,小女孩,你帮了大忙。”
西莱惊呆了:“……诗人,您竟然会赞同我啊。”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我说过了,你入了我的眼,区区赞同,别大惊小怪。”
“……”
西莱的脸腾一下红透了,她扭捏地躲到妈妈身后,藏了一会儿,又露出半张脸,小声问道。
“那,诗人……你们要去恩比卢卢吗?”
吉尔伽美什挑起眉,等待她的解释。
虽未流露出不满,可摄于他的威压,人群不敢出声,西莱也胆小的蹬蹬逃到恩奇都身后寻求庇护,放低声音慢慢说道。
“因为嘛……我们是死掉的人啊,恩生气的时候,大家想要保护他、想要和恩一直在一起……就,想吃了您。”她心虚道,“可是现在大家都记起来了……这里既是乌鲁克,亦是冥界,我们总会一个一个的消失,那时候恩该有多难受啊,然后然后,大家就商量,说干脆去恩比卢卢好了,被恩比卢卢吃掉,就真正的,死了……”
“……你是谁?”吉尔伽美什问道。
西莱懵懵懂懂:“我是西莱啊,诗人。”
是吗。吉尔伽美什点点头,神色难得郑重的问道:“西莱,这可是真正的迎来死亡——灵魂消失后会去往哪里,连我也不知道——即便如此,也不惧怕?”
“您叫了我的名字啊……”西莱惊奇又高兴地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道,“我、我们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死后度过了长长的、恩给予的非常非常安宁的国家!已经很满足了……”她仰着脸笑,“大家一起的嘛!所有人手拉手,一路有人作伴,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恩奇都确实地感受到力量如决堤的河流崩溃逝去,乌鲁克的城砖、枣椰树、牲畜、乃至于王宫,都在无可挽留地化作光一点点消失在空中。
无数的人、无数的他熟悉或是陌生的人从他们身边陆陆续续走过,夜晚曾来偷听故事的少女、抢着值班的女官、热心的壮汉、与老伴携手满足笑着的老者……他们当真手拉着手,呼朋唤友下饺子一样欢呼地跳进恩比卢卢,漆黑的河水眨眼便温柔的吞没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在祝福。
“恩,您一定要幸福啊!”“感谢您”“乌鲁克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城邦!”“啊啊我果然还是不想死!”“笨蛋!闭嘴!别哭啦!”“哈哈哈果然还是年轻人啊”“水好凉!”“请您一定要让恩快乐啊!诗人!”“恩就拜托您了”“这么英俊的诗人,恩您一定要多对他笑”……
他们大笑着,痛哭着,留恋着,洒脱着——消失于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眼前。
西莱拉着依姆的手,像个操心的长姊一般,依依不舍做最后的道别。
“好在有您陪着恩,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她说,“而且也被诗人叫了我的名字,好高兴啊!”
她开开心心地“扑通”一下和依姆一同笑着被恩比卢卢轻柔的拥抱,卷曲的长发在空中飘了一瞬,刹那便消失在了河面上。
恩奇都从未发现冥界是如此的安静,连宽广无垠的平原也逐渐湮灭青草与树木,太阳变得黯淡,阴冷的风向他吹来。
但幸而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吉尔伽美什问他:“你还能坚持多久?”
恩奇都仔细感受了剩余的力量:“或许和你差不多?”
他们看向对方,恩奇都拉住吉尔伽美什的手,好奇地问。
“既然还有些许时间,你愿意讲一讲,在我死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吉尔伽美什回想着,“我来到冥界,却找不到你——你居然躲在了最深处——然后我去问阿普斯,”他无视恩奇都忍不住插嘴纠正“是恐吓吧”的拆台,“他屈服于我,与我定下约定,不会做出什么小动作阻碍我,而我要凭借自己从无数个世界中认出真正的你,由你自己找回记忆与感情。”
“我早就知道到了冥界,那群家伙不会轻易就让我找到你,”他拉出一丝恶意的笑,盛气凌人地讥讽,“作为报复,我在生前,就命人把他们如何丢脸的被人类抛弃、如何做出徒劳无功的挽救、如何眼睁睁目睹世界从他们手中被夺给人类的过程详详细细刻在泥板上记录下来,哈哈哈,真想看看啊,那群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千年后依旧被最瞧不起的人类嘲笑的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