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浓打岔:“现在才知道是逃出来?怕被通告?刚刚邀请我的时候,可没见你退缩。”
江倚槐赶忙解释:“不不不,我的万一是说,我担心你不舒服,万一有个好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得急疯了。”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感激你多长一个心眼吗,”陆月浓笑了笑,“我能出什么岔子,你看好自己就行了。”
闻言,江倚槐只好收起了一副担忧的心,见陆月浓确无不妥之色,竟有些好奇:“那我有点疑惑啊陆哥,你平时身体不好,现在这又长又晒的路,你怎么和没事人似的?”
“不想上,而且测试项目的确不擅长,”陆月浓如实说,“不过,虽然体育课不行,但徒步行走的话,还算擅长一点。”
越往远处走,越是生出热意,如同炉灶里点燃了一把火,热气一下下往人的体肤上扑。
江倚槐热得有点怀疑人生,但陆月浓的情况更值得他关切:“为什么?”
陆月浓摊手道:“如果有一个医生,叮嘱你每天坚持散步,只要不是天塌下来就不能断,我想你也会的。”
“……行吧。”居然无言以对,江倚槐跟着陆月浓,终于拐进了另一个街口,一排树木投下阴凉,惬意不少。
而不远处,已能够看见场馆群,两人相视一眼,达成共识地锁定了目标。
到艺术展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展馆限流,走过底楼回廊的时候,能看见不少人拿着票在排队。江倚槐有些讶异,没想到天气这样热,人却爆满。
江倚槐领着陆月浓走到服务台,直接交了邀请函,被工作人员带到另一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并不放大量作品,而是修成了一个溪水式的池子,既分割空间,又间杂水声潺潺。
不时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江倚槐凑近一看,是小竹杯,于是想起了曲水流觞,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一旁,修葺的台阶雕着古朴花样,一级一级绕着圈而上,中间则是巨柱,上面是十米高的山水长卷。
这大约是楼底唯一一幅画作,又因尺幅巨大而联通二楼。工作人员看起来年纪很轻,气质颇好,带着点尚未成熟的可爱,声音也温婉。她介绍了大段有关于这幅巨作的信息,又说这画内有乾坤。
话音刚落,进来一批新的游客,她将微笑加深一些,笑出了两个浅淡的酒窝:“那我就陪你们到这里啦,到上面以后,就是画展的主场馆了。”
江倚槐和陆月浓与她道别,预备上二楼去。
拾阶而上,满目都是大好河山。悠扬的古琴音从二楼传来,耳边若有泉水泠泠,叩石击叶。
途径“半山腰”的时候,江倚槐感到耳廓一阵风过,微微觉察出几分凉意。
还没辨认风的出处,下一秒,身侧的画有了动静,陆月浓停了下来,江倚槐也跟着停下。
画中像是吹进了方才的那阵风,墨色的山林涌起微澜,飞鸟纷纷从中惊起,几度盘旋,飞得很高、很远。
两人都不由惊讶,这画居然是会动的。
他们随着鸟的掠影,来到二楼,便看见许多前来观展的人。
没走几步,江倚槐身后突然被拍了一掌,一转头,对上一个身着殷红长裙的女人。
江倚槐定睛一看:“小姨?!”怎么穿得不像是要画国画,倒像是在拍吉普赛风情照。
“诶,”朱雲眉开眼笑,很是开心地在江倚槐头上抚摸了一把,“你什么时候溜过来的?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才刚到,您给我买的手机被我爸没收了……想联系我也没办法嘛,”江倚槐被朱雲女士这只有力的手按矮了一截,感觉头发都要被薅没了,“姨你轻点,痛!”
朱雲揉了揉收回的手,不好意思道:“啊,太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她笑着将目光转到陆月浓身上,“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江倚槐:“对,我同桌陆月浓。”
陆月浓纠结了一会,顺了江倚槐的辈分,和朱雲道了“阿姨好”。
“你好,我们小槐承蒙你关照。”朱岚笑道,她不走向展厅,而是把两个人引往另一个方向。
沿廊有四块丝帛拉起的屏风,由前至后,层层晕透,组成俯视视角的一池水,有浮舟,有荷叶,有莲花,有游鱼,颇有叠帐之感。
转到四道屏风后,朱雲在墙上一按,他们才发觉藏了一扇隐形门。
是休息室。
朱雲招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两杯薄荷水:“今天外面怪热的,你们先休息一下,过会我领你们看展。”
说完,朱雲还拿了个果盘,朝陆月浓推了推。
江倚槐很纳罕地发现,朱雲居然没对陆月浓下毒手。非但没下毒手,还意外地关照。
他小姨的“画风”,和她的画风截然不同,因是家族同辈里最小的,自小被放养,豪爽似男孩子,因而见了小辈的男孩,总喜欢摸摸头拍拍肩,倒很像个“叔叔”。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少会被她这样温柔以待的。
江倚槐还没完全从思绪里抽出,便听朱雲坐下来说:“我之前听说过陆同学的。逢年过节,小孩子们在饭桌上说起学校的事,我们小槐就把你挂在嘴上……”
江倚槐心里咯噔一下,被吓得魂魄归位:“……没有这么夸张吧我的姨。”
陆月浓看都没看江倚槐,他神情无虞地对着朱雲,像个温和听话的后辈,很有些意外地问:“真的吗?”
江倚槐心脏狂跳,他记不得说过陆月浓什么了,随意聊学校的话题,他便只会想起陆月浓,但信口闲谈的是什么,隔了好久,记不住了。
“当然,小槐说你——”朱雲掰着好看纤细的手指,“安静,沉稳,喜欢看书……”
朱雲滔滔不绝地列举好学生陆月浓的模范品质。
江倚槐面不改色地舒了口气,好在平时积口德,但转念一想,他的确是说不出陆月浓坏话的。相反的,他从陆月浓这儿得了许多,实质的,无形的,数不大清,恰好填满了他的高中生活。
说得估计连陆月浓都不太好意思,他听得有点懵,但只是一瞬,随即垂眸:“那是小槐同学过奖了。”
“不过奖,”朱雲摆了摆手,“小槐他缺点特别多,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不说假话。”
江倚槐:“……”他突然觉得这是陆月浓的亲姨,自己是个不该在这里,应该在车底的赠品。
陆月浓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雲又万般憧憬地说下去:“要是以后我能有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就好了。”
江倚槐忍不住打断了:“等等,小姨!您不是单身主义者吗?”
没想到别人家的孩子起了催婚效果,让朱雲把坚持多年的旗号给扔了。艺术家的性情果真让人捉摸不透,像是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
“你不懂”,朱雲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家族到你这一辈,都是一个个不叫人省心的小猢狲,再看看你爸……我姐夫和我姐,唉,我恐婚恐育还来不及。”
江倚槐的确是不懂:“我爸妈,挺好的啊。”摸着良心讲,江萧峰就对他严厉,对朱岚可以称得上很体贴了。
“就那个冰块脸么?”朱雲很气地干了半杯水,“我跟你说,你妈妈就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了,说什么‘温柔的,冷僻的,诙谐的,寡言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爱的一面,如果你是对的人,就可以找到通往它的秘径’。”
大抵世界上所有看似匪夷所思的爱情,都只有本人甘之如饴。
而朱雲作为朱岚的妹妹,只会觉得江萧峰不懂得爱人,所以才会愤愤不平多年:“然后她就开始凿冰山了,那冰山眼里只有电影,不是吗?”
江倚槐一愣,的确,江萧峰时常驻扎在各地拍摄,长年累月地不着家,难得抽空着了,也是几天。
“他去追求梦想了,可我姐呢,一座房子,两个孩子。她原本可以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地旅行、学习、做展,那难道不比婚姻快乐?可……”
朱雲没再说下去,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朱雲噤了声,毕竟如此一来,连江倚槐都成了朱岚的负累。
朱雲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平复下来:“不好意思啊小槐,还有小浓,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你们还太小,不懂。”又摇摇头,“我也未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