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陆月浓意料之中,更何况自己的厨艺如何,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也便不留小张,好生将人送到门口,转头回到家中。
陆月浓称之为“家”的这个地方,位于玉城二环的一所小区内。房子不大,百来平的样子,装修简约,家具上了年纪,还停留在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毕竟这所房子,也已将近十年了。
高二那年,陆月浓随母亲搬离寓居十八载的顺城,孤儿寡母来到玉城。
这座古色古香的南方小镇,小到一片山丘就可以绕住它,而它的襟怀,也只够拥抱住一片湖和几带河,被水网割散开的陆地上,撒着豆子一样的人。
在这里,人们过得安稳乐足,虽无大城市那样灯红酒绿的繁华,但也享受着富庶安宁的生活。
初来乍到,陆月浓对这里陌生得很,但母亲用不怎么温和的口吻告诉他,这里是她的老家。
归属感这种东西,奇怪的很,没有就是没有。哪怕刻意为之,短时间内也养不起来。而站在长远的未来,往回倒带,陆月浓一点也并没有对这里建立起什么难以磨灭的深厚情愫。
刚来这里的那一年,母亲用攥在手里的那些钱,她苦心经营攒了半辈子的钱,一次性付干净了全款,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套当时价格不菲的公寓房。
陆月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当作“家”,明明如今走进这里,干净得不见人迹,更不用说生活气息。
而曾经的这里,于陆月浓而言,也谈不上“家”,或许更像一个短时避难所。他随她藏了两年不到的光景,而后一纸通知书南下而来,他又独自北上。
之后十余年,数千个日夜,哪怕是节假日,陆月浓也鲜少回来。
现在,二十九岁的陆月浓站在这个久无人烟的“家”里,盯着玄关柜上放着的黑色礼品袋,心中竟有难言滋味。
身后桌上,盛满粥的描花瓷碗,冒着几缕淡薄的热气,一双木筷子并好了,放在一边。旧玻璃罐装的腌酱瓜开了封,无声无息地立在离碗不远的地方,盖子还没来得及合上。
——
陆月浓不太喜欢医院的气味。
缠绵不去的消毒剂味道,混合着各类药水的气息,虽说是极淡的,一般人闻久了甚至习惯。
但陆月浓却是个例外,浸没其中越久,越是压抑难忍,故而他总是极力避开医院,迫不得已来时,也甚少久留。
说实话,陆月浓也不大喜欢医院的声音。
嘈杂的,争执的,嘶吼的,哭闹的,搅得人思绪不宁,但这些声音都发自肺腑,皆出于苦难,纵使不愿听,也不忍心埋怨。医院这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声息,就还是好的。
八字不合。
硬要说的话,陆月浓与医院的关系,大抵如此。
虽然退一万步来说,天底下大约没有哪位勇士愿意和医院天造地设。
这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陆月浓当年早产,胎里弱,幼年时期小病不断,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住院,住到最后,整个儿科的医生护士,都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月浓能保持成绩不落后程,也算是个奇迹。那会儿每逢考试,他小学的班主任都会把“陆月浓同学虽然身体不好,不能经常来上学,但是考得依旧比所有人高”挂在嘴边。
如此体质,医生本建议休学养病,但他的父亲坚持认为不能落下课业,也就一直没做决定,后来约莫是被陆月浓来来回回的入院折腾烦了,母亲又不管他,兜兜转转,还是把他送去了叔叔那儿,养了一年病。
陆月浓在小初之际休学一年,用于卧病,中西医轮换着上场,身体调养得好多了,才继续学业。
那阵调养之后,随着年龄渐长,陆月浓身体益善,三灾六病也就不再缠身,但幼时打针吃药过于频繁,心中对医院形成的阴影早就根深蒂固,加之后来的一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将这种情绪酵成排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陆月浓着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停足。
可惜很多时候,现实与理想通向迥然对立的方向。
电梯停停走走,陌生的人进了又出。最终,电梯停留在F18的位置。
照例,陆月浓来到住院楼的十八层。这层住着院内90%患有胃部疾病的病人,大部分属炎症一类,只需要简单挂水,其余的便更严重,或是术后,或等待手术。
“刚刚用过药,现在睡下了。”
“她今天气色比前两天好些,我去查房的时候,还和她说了会话。”
“东西也能吃一些,吐出来的,比这一疗程之前少了。”
陆月浓没有守在隔离病房外,而是找到护士长了解情况。
负责这一病区的护士长刚结束了给小护士的讲话,见到陆月浓,便从护士站里走出来。
护士长年龄稍长,看上去像是有四十岁了,体态略福,人也不算太高,素日里待人和气,是个爱说笑的热心肠。
一番询问,陆月浓得知她这两日身体渐有起色。至少,连续性的疼痛得以片刻缓解,她还能拥有一段完整的睡梦。能够顺利地睡一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算得上如蒙天赠。
陆月浓点头致谢:“家母的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素日里辛苦你们照顾。”
“谢什么,”护士长抿出一个安慰的笑,“职责所在,都是应该的,你母亲平时一个人坐着,也添不了什么事。”
“嗯,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学校还有事。”
护士长“嗳”一声留住陆月浓,声音来得突然,有些响了,走道上过路的人都投来目光,护士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而后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她……她今天提到你了。”
脚步似有一瞬的迟疑,陆月浓停下来,问道:“有说什么吗?”
“她说,如果月浓来了,告诉他,不要花钱了,她知道……医院这些乱七八糟都是骗钱的,别没的把钱花光了,还没用。”护士长说得有点尴尬,她毕竟是个医务工作者,这种诋毁医院的话,哪怕知道是转述,她也还是不太能说出口。
陆月浓垂着眼,不知想了什么,大概是这番话过于胡闹,让他不得已陷入沉思。
身旁有护士推着车进护士站,小声道了句“借过”,陆月浓往边上让了一步,才从遥远思绪中折回:“有的时候,没有用,不代表不应该尝试。医者仁心,或者说为人者都有仁心,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于情于理,我不可能放弃。那些话,多半是她糊涂了,您不用听进心里去。”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不难察觉的是,这回应里多少带了点坚定的味道,无关话语,而在意旨。
说这话的时候,陆月浓明明是看着护士长的,可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有如实质,似是刺透了一切,要看到某个深远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呀,人都喜欢钱,上了年纪就更想要守财,但也要分清楚情况,若是没了命还省它做什么,”护士长打心底里觉得这家子命苦,暗道天和人都作孽,叹了口气说,“不过,她估计是体恤着你辛辛苦苦工作筹钱,她心里不定算计着钱怎么用,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为人父母的,不管怎么样,都是想着子女的。”
话说得动情又中肯,可不知被哪句刺到,陆月浓轻轻皱了皱眉,他极克制地解释:“医疗费不会是我的负担,您看,我过去都按时结清,从未拖欠,往后当然也不会。”
“也不是这个意思……唉。”
有一些语重心长的话,在舌尖徘徊几圈,再要表达时就变了味,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合适。护士长蹙起眉,一句话说到半截,欲续又止。
对着护士长有些担忧凝重的面容,陆月浓忽觉这一番话,或许过分郑重其事了。他感到不好意思,继而给出一个宽慰得体的笑:“不管怎么样,都谢谢您的照拂。总之不用担心我这边,我处理得开。然后,照顾家母的事情,还要继续劳烦你们。”
陆月浓走时,将一个黑色礼品袋留给了护士长,说若她醒来,可交给她。
没走几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拿出来一看,是微信上来了消息。
【秋时月圆】小浓啊,叔真的不要你的钱,不用再打了。
这样的话,几乎占据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记录,月复一月地重复,而陆月浓自然不会听进去,他发了一句“您收着”,便不再看之后的,把手机锁好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