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刺眼的光线中央坐到我身边,摘下了巨大的礼帽,露出了满是黑斑和伤痕的脸,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根根藤萝覆盖在校长女士黯淡皱缩的皮肤上。“失去结合哨兵的我每天都在与殉葬意识搏斗,因此我……我无法劝你什么,可是顾承宴,你并不会受到殉葬欲的影响……等你从这件事中缓和过来了……期待你毕业的那一天。去吧,回去吧。”她真是位善良温柔又优雅的女士,竟然用她的隐痛安慰区区的我。我如何与她相比呢,她失去的是挚爱,我只是失去了两个拥抱的对象。
从前线返校后我故意考砸了最后一门考试,使席位下降了十二位,因为与预期相比下降太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舍友吓了一跳;通过滞后繁杂的新闻我了解了白津一次次完美的指挥和62船令人瞠目结舌的扩招升级速度,因而睡觉的时候也在傻笑。
离开62船的时候只觉得遗憾和羞赧,我不知道分别以后会如此地思念和喜欢他。
全宇宙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和我灵魂契合的哨兵了。
手里的流光砸在阳台的地砖上,几道裂痕瓜分了62船的讣告。我把S君的花剪坏了。
从那时候起,我的精神体就出现了问题。我难以从高维空间召唤它。
我只好遵循厉主任的建议,积极地参加一届又一届的见面会。
“小顾,总有一天你会忘记的,你们那样哪里称得上什么恋爱啊、什么喜欢,就是拥抱了两下,你和我也可以这样啊,你和你父亲没有抱过嘛……你的精神体比你想的还善良罢了,一时无法接受那么些个曾经的战友全部死亡——你只要认真地参加见面会,等待时间的治愈,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明明照做了,近来精神体也的确可以维持一小段时间的现形,难道最终就是为了千里迢迢来到祉星,再听一次白津的死亡宣告。
第56章
谢尔盖继续说话,“顾承宴,如果你想去看看白津遇难的行星带,我可以带你去。”
“?”我要澄清一点,虽然昨晚的回忆全和白津有关,但在这之前我鲜少想起他;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情。
谢尔盖突然问我要不要去那里看看……他、他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啊!
“……你是发现了什么吗?比如他还可能活着——”我以为我在和谢尔盖聊一个去世多年的朋友,可光洁的桌面把我欲哭不哭的丑态照了出来。
真是的,还有什么好哭的,因为他的事我的精神体才变成这副模样,足足延毕了十二年。
“没有。总舰长的搜救船在那里找了两个月,既然飞船都解体了,他应该是死了。”
“……那你、那你——”我哽咽了一下,随即强作镇定地正视他:“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因为你精神状态不对——呃我是指偏心理层面的精神状态。我见到你后很高兴,”谢尔盖说这话的时候我完全看不出他哪里高兴,“我本来想问你有无意向加入我的团队。这些年我一直在为‘联合治疗手术中心’做准备,你当年和我一起治疗船员的事给我相当的启发和鼓舞。”
哦。
“然后——?”我等凡人是追不上脱俗绝尘的克里斯维奇医生的想法的。
“你在手术室的表现比许多医生要好,如果毕业后的你加入我的医疗团队,这会是星际医疗改革的新开端。”
谢尔盖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他身为哨兵的权力欲大概就体现在此。
“嗯……多谢你盛情邀请,我目前没有做医师的打算——差不多十二年没有做过医师了。”
“我知道了。”谢尔盖点头,他薄凉的眼睛扫了一眼玻璃外,又收回视线,“……那你考虑一下我的第一个建议吗?去、还是不去?我目前姑且是你的预备结合哨兵,可以申请带你去一个稍远的星系旅游一周,把航线修改一下,能路过那里。”
十二年前是谢尔盖向我提了告白的建议,现在他又这样……他难道是撮合我和白津的丘比特?说起来他是怎么看出我和白津的事的?
我为我的想法感到一阵恶寒:身高两米的谢尔盖的丘比特形象有点恶心。
“……不了吧,如果去了,你今年可就真的没法再参加见面会。影响你的医生生涯的话,我所有的存款也不够赔偿全星际医疗事业的损失啊。”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已打算把可恶的白津彻底翻篇。
“如果这能让你的心理恢复正常——比起今年找到结合向导,果然还是你的事重要。”
欸?
好在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误会谢尔盖的意思。
“你不会还想拉我进你的医疗团队吧?就算我确认了白津的死亡,找到了结合哨兵,可我未必能得到对方允许,到你的中心去工作——”
谢尔盖又瞥了一眼玻璃那边的角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行。”
“什么?”我只是好奇他的神奇想法,才顺着话题往下接话。
“你的结合哨兵是军部的人。我正在组建的医疗中心是伊尔西斯联合星系的一艘长体复合舰,两年后可以移至你的结合哨兵所在的星系。……唔,再加个条件,最好他在前线,那里伤患多。怎么样,你想去吗?”
无论是去确认白津的死亡还是去谢尔盖的医疗中心,我浑身上下写着“拒绝”两字。
谢尔盖换了个坐姿,他往椅背倾靠了些许,对着玻璃外说道:“你不进来吗?”
第57章
德米特里矜持地站在我右前方拒绝入座,他看向我和谢尔盖的眼神就像在看犯人。
唉。我叹了一口气,之前已经发现这孩子在门外偷听了,不过既然他什么也听不见,我就没有想把德米特里揪出来。
德米特里的不婚主义也太……上次应该好好揍他一顿,让他知道多管闲事是错误的。
“你们已经决定结合了吗?”
我觉得这是我的私事,便没有回答他。
“没有。”谢尔盖说他是在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
德米特里噢了一声,摸了摸发红的耳朵,支支吾吾地向我们道歉。
“这、这倒是——”他看向谢尔盖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指责道:“那您为什么要上报主任说你对他很满意呢?他可是打算今年毕业的——”
你偷看邀请函了吧小混蛋!
坐着的谢尔盖完全不惮德米特里的怒视,绕过特意挡着我的他看向我,我无奈之下做了个“请告诉他”的手势。
“因为他……”
谢尔盖把整件事重复了一遍,从白津的死、我的精神状态到他对我加入团队的期望。
我同意谢尔盖告诉德米特里我们的谈话内容,只是想让小混蛋不要再干扰我毕业,不过谢尔盖也未免说得太详细了。他……他在手术室外的性格是不是有些天然啊?
他们趁我神思恍惚、注意力分散的时候达成了共识。
德米特里竟然和谢尔盖持统一战线支持我前往。
“求求你去吧。……咳咳,我是说你应该去的。假如那位船长在等待你的救援呢?像《隘关》那部电影一样。”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冷不丁冲上来给我一个朝气蓬勃的拥抱。
三十二岁的我讨厌年轻人,因为他们由勇气和无畏构成生命,靠得太近会把我变回冲动的笨蛋。
我面色如常地接受了德米特里的拥抱,等他站直后在他和谢尔盖的双重注目下启齿婉拒:
“……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颤抖着嘴唇把“不”说成“好”。
也许是因为我的喉咙里堵着一口还未腐烂融解的苹果。
我还是喜欢他。
第58章
粉末状的沙土表层上沾满了凝固发酸的果酱,这种玫瑰色液体来自一个尖叫着跌倒在地的生物。
沿着果酱泼洒的痕迹推移镜头,可以找到它的原主人——像传说故事里的矮人,四尺两寸高,头颅硕大,针脚严密的皮制袄裙裹住了大部分身躯,浅蓝色的稀薄血液从头和身体的连接处源源不断地流淌、浸湿了领口。
像这样倒在地上的生物很多,它们——在星际资料库的某个密封盒子内称之为智哲类人。
奥涅尔为之默哀,稍后他确认了这片高原上的情况,当即奔向约定的集合地点。
那里已经站着许多人,他们正在用博彩的方式商量今晚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