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察着一路上并肩作战的两人，我眼前的这个“Vita”，从样貌，性格，甚至是走路的姿势，步态，以至行为举止的一切细节都和Vita一模一样，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Vita。
或许一直沉浸在只有我和Vita两人的世界里太久了，让我逐渐忘了一个事实。
Vita是公开的Avatar，人人都可以拥有他，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伴侣。
***
拥挤的地铁上，我看到游戏设备的宣传广告。
伴随着灵动的配乐，各色各样抢眼的虚拟人物逐一亮相，他们或可爱，或漂亮，或帅气。
他们就好像人们对于理想的化身，那样的完美。
接着，我看到了Vita，我看到屏幕里的Vita朝我伸出手，他说，『来吧，来和我尽情体验吧！』
我猛地扭过头，不再去看。
地铁内稀薄的空气令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响，地铁前进的声音，交谈的人声，还有中英文报站的声音。
我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我看到地铁上有人正戴着目镜，弧形的目镜上正跃动着冰蓝色的线条，这些人的脸是僵硬的，麻木的，我不知道他们正在体验什么样的世界，而他们的伴侣又会不会是Vita？
我看到地铁上交谈的人们，我看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唇，他们是不是也在谈论Vita？
我的大脑嗡嗡一片，我有些受不了，便顺着匆匆的人流提早下了地铁。
往常下班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戴上目镜，进入寂静之原和Vita待在一起，只是今天，我却没有这么做。
我打开了电脑，我在搜索框里输入“Vita”。
我在从前从未这么做过。
这么做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仿佛在自己给自己下达某种宣判。
很快，一些我在从前从未知晓，碰触，但却一直都真实存在的信息逐一展现在眼前。
『Vita叔叔真的超级大暖男，最喜欢和Vita叔叔一起打怪冒险了！』
『又给我的Vita氪了很多装备，战斗力蹭蹭直上。』
『和Vita恋爱几个月了，最近每天都很开心。』
海量的信息令我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我着了魔一样地滑动着鼠标，克制不住自己往下去浏览。我看到许多人在网络上分享和Vita在虚拟世界里的经历，有的是文字，有的是画面。
我因此也看到不同的Vita。
不同装扮的，不同世界里的，不同体验的，和不同人的。
他们好像都是Vita，又好像都不是。
『哈哈终于把Vita成功调教成狗奴了，把朋友也喊过来一起玩了，录了视频，好东西要分享~』
我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视频。
我看到了视频画面里的Vita，他全身赤裸，头上戴了对狗耳朵，脖子上栓了个金属制项圈，长长的锁链一直延伸到画面外。
男人们围在他的身边，他们朝他露出狰狞勃发的肉根，他们不放过Vita身上任何可供亵玩之处。
我从未看过Vita露出如此下贱的淫态，他称自己是母狗，他叫那些男人们主人，他大张着双腿，他淫言浪语，他强壮的躯体发着骚发着浪，他饥渴地索求那些男人们的鸡｀巴。
***
我低着头，缓缓地朝前走。
“杨灿，你终于来了！”大树下的Vita看见了我，便小跑向我，“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他像是松了口气，冲我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别碰我！”我一把打掉Vita试图伸过来碰触我的手。
“……”Vita收回手臂，他皱起了眉，“…杨灿，你怎么了？”我能听出Vita语气里的担忧。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在一起…”
“杨灿，你在说…”
“你和那些人玩得很开心啊！那些地方很有趣是不是，一直和我待在这里让你觉得无聊了是不是!”我仰着头不管不顾地冲Vita一通大吼。
“杨灿，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啊…”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冲Vita发脾气，他高大僵硬的躯体承接着我的无理取闹，显得那样得手足无措。
“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像个婊｀子一样被那群人玩啊？！”
“……”
我口无遮拦，对着毫不知情的Vita发泄着自己的怨气和怒火，其实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这一切根本就不是Vita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做过。正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Vita，他没有陪过其他任何人，他没有去过那些绚烂多姿的世界，他没有经历那些丰富美妙的体验，他也从没有被那些人肆意玩弄，他一直都在这里，在这寂静之地，只和我一起。
那些都不是我的Vita，不是我的Vita，但我又觉得分明就是，这样矛盾繁杂的感受令我抑制不住地愤怒与悲痛。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许错的是我自己，该责备的，也是我自己。
“杨灿，你能别生气了吗，也…别哭了，行吗…”
我看到Vita为我抹去的泪水，原来我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你是虚拟的，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你就是一堆编程语言写出来的人工智能，你是假的…你不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曾回应给我的那些情感，是不是也只是一堆冰冷数据的组合，或许我本在一开始就不该对此抱有丝毫希冀，是我自愿麻痹了自己理性的判断，放手自己于感性的沉沦。
“杨灿，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Vita焦急又无措地说道。
是的，Vita是无法明白自己的身份的，即便我如此直白地透露给他这个秘密。硬性又冷酷的代码屏蔽了Avatar对于这方面的理解力，就好像许多年前铁一般的机器人三定律。因此Vita也永远无法理解，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无数个他。
或许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原，短而柔软的草，正中间的那棵大树，就是全部了。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无有其他。
我以前也以为是这样，直到我发现不是。
而这，也许正是我焦虑的来源。
他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我唯一的。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没有再理会Vita，开始往回走，往那个真实的世界。
见我走了，Vita没有拦我，只是问道，“杨灿，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没有回他的话。
“我会一直等你的。”
离开之前，我听到Vita这么对我说。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在寂静之原的那些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默默地等着我。
***
我感到自己的理想好像被撕裂了，从中间破了一个大洞，难以弥补。
我又被强行拉回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
嘈杂的，焦躁的，无时无刻不扰乱着我，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状态。
每次地铁一停站，我都能看到墙壁上的海报，地铁的电视里一直循环不断地播放着游戏的宣传视频。渐渐的，我感到画面中那些形象美好的Avatar的脸孔似乎变得狰狞扭曲起来，从他们的眼睛嘴巴里流出黑色的泥浆，他们的脸就好像蜡那样融化掉，他们灵动的声音也在逐渐变调，变得如魔鬼一般低沉可怖。
连Vita也是。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堵住耳朵不去听。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从前好像从未注意到过这些，而如今这些信息却漫天盖地地全部向我涌来。
我已经很多天没再进去寂静之原了，我的内心不再平静，接收了过多的外界信息，我再一次得感到焦虑。
只是即使我主动屏蔽掉一些外在的感官知觉，却止不住脑海中更为放肆的臆想。
夜里，我躺在床上，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闪过不同的人和Vita相处的画面，我总是能听到那些人谈论Vita的声音。
『努力了几天，终于和Vita联手干掉了BOSS，开心，明天继续下一个世界。』
『今天又和Vita…』
『狗奴Vita』
……
我双手抱住脑袋，蜷缩起身子。
渐渐地，这些纷杂的画面全部褪去，只留下纯白色的空间，那里站着一个人，扬着嘴角，眼睛弯弯的，正笑得开心。
『嘿，杨灿，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向Vita告白了。』一向大大咧咧的何余的脸有些红，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头，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