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滚得狼狈,他一边受着寒毒的罪,虽只是发力一回,也足以令他精疲力尽,一时不能再动。他喘息之间,只觉得更加恍惚了,原本以为少说得挨上一刀,不料他竟然砍不中?
拉开这几步之距,崔拂首偏过头来。他忽然嗤笑一声,甩手把面纱斗笠摔落在地,他一步一步有点诡异的歪斜,脸色却似欣喜若狂,配上他那张似遭火燎的脸,诡异得令人怀疑这是鬼来索命了……
李莲花只得侧着缩起来,四肢百骸是钻心的痛,寒气道道逼进他经脉之中,直要将他活生生拧断碾碎一般。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他将脸贴在地面上,听见千万雨水滚落溅开的嘈杂,又感到地面因屋外雷声不绝而时时震颤,声声如擂鼓。这之中埋藏一个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在他心里嘶喊……要撑下去……要活下去……不能轻易放过……
这种少年人的音嗓,真的很久没听过了。有一瞬间他鼻尖似乎又闻到旧日海水的腥咸,昔日沐血的种种,不由分说地在记忆里复苏起来,恍如昨日。
李莲花攥紧了手,使得破开皮肤的碎石深深埋入白皙手掌之中,血珠聚成细流,自指缝缓缓而下。如今的他,早已不如当年决绝顽强了。
他摇了摇头,力图清醒,好歹吃了人家的灵药,总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头,岂不是暴殄天物……额头冷汗流下来,又滑进他眼睛里,一片刺痛模糊。
崔拂首的眼睛亮得几乎迸出光,他伸腿狠狠踏下,踩中了李莲花那条毫无知觉的右手,好令他逃脱不得。他又举起自己的那把刀刃,云中惊雷落地,把它照成雪白晃眼一片,这一刀朝着李莲花心口果决挥下!
刀锋未至李莲花衣襟,崔拂首却忽然惨叫一声,刀势戛然而止。
只见他腿上,正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依模样来看,是一把简单的防身小刀而已。但这把匕首扎得很深,顿时鲜血如注,浸湿了李莲花右边袖口。
李莲花叹气,他方才拼力一次,现在想握紧这把匕首,手指却在一根根不可抑制地松却。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嘴唇冻得发白哆嗦,呼出的气满口冰凉,齿列发颤。其实他也并不是很习惯打架阴人,只砍中这一下,也是极走运了……
崔拂首巨痛之下怒极,目眦欲裂,顾不上自己的脚,只迅疾伸手去抓李莲花的衣襟。与在山上的情形不同,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送李莲花去死。
又是一阵雷光惊叱而过。李莲花的面色在这光亮下映照得极为苍白疲惫,他已经挣脱不动,只能眼见那刀尖寸寸朝他逼迫而来。这刀尖越近,越发清楚明晰,上面甚至还雕镂一层细密的纹路,即便是它本身呈作淡金之色,此刻也冷冽得刺眼。
他心里平静得很,他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就像被刺骨的寒冰封死了,令他不懂得害怕恐惧了。
他忽然之间听见了门外雨声忽而铮铮,碎玉齐响。他听见背后的庙门轰然炸裂,所有的爆发只在一瞬之间,因此这声音比雷霆还要震耳,令他的耳朵忽然出现一阵冷冰冰的单调嗡鸣——他这下是真的听不见了。
但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崔拂首正向逆风之处,对上笛飞声的掌风,无异是螳臂当车而已。他阻挡不成,连往后急退也来不及,整个人被掀飞出去,脊背狠狠撞上佛像,一口黑血吐出。佛像倾颓而倒,化作巨大碎石,那一片刀光也霎时消失无踪。
眼前是漫天碎石沙尘,簌簌砸在他身上,李莲花看不清,他全身冷得很,感觉像是凭空落了一场茫茫大雪。
这道极为强横的真力从庙外劈来,虽为无形,更有如实质,风雨为其让道逆转,偌大庙宇直接洞穿,瞬间落个崩塌坍圮。李莲花心中正胡乱地想,笛飞声如今的武功,已经是收放自如,他与崔拂首靠得这样近,崔拂首被击飞出去,他却仍能好端端地立在地面,那当真是很厉害……
李莲花原本被崔拂首抓住衣襟,现下被那一阵袭来的罡风推得不知东南西北,又一瞬间掉进温柔怀里,被有力的手臂揽住。他抬头看到笛飞声的眉头紧皱,心里还在思量方才的事情,觉得有趣得很……
笛飞声一手将李莲花搂得极紧,手背青筋浮起,半分也不肯松。若不是李莲花现下冷得毫无知觉,他定要喊疼。
他在山上时,已错过救李莲花一次,眼下这一局,他不过是慢了片刻,却又险些把李莲花的小命给丢了。
他正欲追杀崔拂首,只见李莲花晃悠悠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十分不利索,探了两次,才揪住了笛飞声的衣襟,他埋头在笛飞声胸口,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一片鲜艳的血沫星子,也有些回呛到喉管中去,令他一时呼吸不能,衬着他脸色愈发惨白,一副垂死将绝之相。
笛飞声心中如沉石。他半抱着李莲花放下来,两人坐在这废墟之中,坐在无尽雨夜之中,衣衫冰凉浸透,血液滚烫流动。他容李莲花依偎在他胸口,见他眼中光亮徐徐失散,星火沉寂,了无生机。他忽然想起李莲花没有了武功,总是要靠临阵脱逃,但是他总是知道一切,他总是猜得对,总让人以为他游刃有余,因此……他很少在人前露出这种脆弱不堪的神情。李莲花活得很单薄,他不求着别人为他如何说如何做,长此以往,好像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他一个人也可以负担所有。
即便平日里,他为李莲花愿意依靠自己而满足,但此刻宁愿自己不能得偿所愿。李莲花这一辈子都可以继续游刃有余,无病无灾,活够了进棺材也从从容容,这样才好……这样最好……
他静默,忽然觉得自己也有当善人的潜质……
他掌中运功,握住李莲花肩头,只觉真力正丝丝缕缕消失在李莲花身体之中,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不知何时才能生出水波。
其实三个人心里都明白,遗信虽未提及此药,但若是‘枯木逢春’真曾藏于锦缠道的玉佩之中,那另一半的玉佩也应当有一份,而且必定是被崔拂首拿走了,这样一来,什么事便也都说得通了。除了李莲花本人,碧烟和笛飞声是必要杀了崔拂首的。碧烟将玉佩携在腰际,无非是为了让崔拂首来追。
但崔拂首没去,他下山暗伏多日,只是想要伺机杀了李莲花。
不过是吐纳须臾之间,笛飞声却觉得时间过了很久,血流奔涌,丹田骤痛。他很少为什么事情生气愤怒过,世间纷呈之事,从来于他不过浮云。眼下明明有机会,却不能杀了这等三番两次伤及李莲花的卑劣鼠辈。崔拂首此时逃开十丈之距,他只要上前一招足以,一招……崔拂首必死。
但是一息一差……李莲花也可能会死。
崔拂首的身影已在夜幕之中隐去。
这种事多年之前也曾有过,他欲与李相夷决一死战。偏偏这世道告诉他,你赢了又怎么样,你胜之不武,你赢之有愧,你此生再无机会。纵使武功再高,也仍然有许多做不成的事。
不亲手手刃此人,他的确不甘心,但眼下,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李莲花更加不容有失。
李莲花早已闭上眼睛,他毫无所觉,不知笛飞声自顾自地想了许多,在他怀里哆嗦着地闷哼一声,即刻就唤回这人的神思。
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里,笛飞声眼眉不复从容,只闭紧眼睛,为李莲花继续输送真力,护住这未绝的一口气。
第十七章
拾柒
此时雷声已息,细密的雨水从他发间、额角延续垂落,滴在怀中李莲花苍白的脸颊上。他感到李莲花的心跳很慢,但他的手臂仍是软的,这人仍是活着的。
先前明明说好,就算是要引崔拂首上钩,也绝不可以犯险。但是李莲花,从来是个脸上看似惊慌,心中却胆大的人……李莲花说的话,当真是不能答应的。
在将死之际,他独自面对崔拂首,他有几成把握?他会害怕么?他会期待自己来救他么?
真力从他掌心抽离,缓缓渡入李莲花冻彻的五脏六腑,若是再晚,即便日后治好,也怕是会在丹田内府留下一辈子的痼疾。恍惚之间,笛飞声甚至觉得他与李莲花的心跳共通了。
一下又一下,在荒原夜雨之中,声声不肯息。他心中有挂碍,绝不肯轻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