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借用他物来伪装自己的玻璃,和森林天空上的太阳、月亮,并没有什么区别。
“哎,我说,这机子本来说不定还可以用,给你鼓捣一通,就该彻底坏啦。”一个声音隔着玻璃传了进来,“算了算了不弄了,等哪天真的有会修电视的人来,再试吧。我们呢,也别抱太多希望,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干自己的本行就行了。反正我们这些人就没有看电视的命。”
“听你这话酸的,”又一个声音说,“什么‘算了算了、没有看电视的命’,不就是想看看不了,心里不舒坦吗?我下次要是想出了什么修电视的办法,就先不告诉你,背着你干一通再说,省得给你希望又让你失望了。”
“……”
“行行行,我酸我酸,就我酸,大家都不酸……可我得实话实说,一面把这破机子留着不扔, 一面又说我们没看电视的命的,可不是我。”
听到这,路之和姚一对视一眼。
路之想辨认声音的方向,不过失败了。
姚一:“他们说‘电视’。你看看这,像你的世界的什么地方?”
路之摇头。
“电视”一词听着是挺亲切的,但外面那些人谈论修理电视时说的话,对路之来说实在是很陌生。一帮生活在一起的人就算再穷困,也不太可能说什么“没命看电视”这种那么绝对的话,哪怕是在电视尚属奢侈品、并未普及的年代。
何况,那人说的“没命”,暗含着“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凄凉感。这份凄凉不是一剂“发家致富靠双手”的热鸡汤能够驱赶的。
啪啪啪。
几下手拍铁皮的声音。
声音是从路之和姚一的头顶传来的。
路之萌生了他和姚一在一个电视机里面的想法。紧接着他的想法被下面的一幕证实了:一双巨大的眼睛映在了玻璃上。那眼睛睁得很大,正非常认真地往里面看。
“咦?”
那人的嘴里发出了惊疑的叹词。
姚一忙把路之捞过来,推他到自己身后去,叫他往后面退。姚一正举起了匕首,路之却上前一步,把他的手压下去,低声说:“他应该看不见我们。”姚一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那双眼睛发现了什么似的,看得煞有介事。
“咦?”那人又说,“现在这玩意儿亮都不亮了……”说着,他抬手再拍了拍电视机的顶壳,“以前通上电的话,至少可以看到一点光的啊。你们过来看看,看是不是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一只手推了下那人的脸。不耐烦的声音:“不用看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我说对了吧,原本还有机会修好的,你一上手,它就彻底坏了。”
“扔了吧,”被推开的那人说,“看着心烦。”
“扔什么扔?老严可好好坐在那里呢,你说这话,不怕他宰你啊。没准儿有一天,我们这里,真的会来一位会修电视的读者呢。”
“你就梦吧。”
那人恼火地终止了对话,最后再看了一眼电视机屏幕,走到一边儿去了。
姚一这才放下了匕首。
路之觉得,比起给姚一介绍双向玻璃单向玻璃的概念,不如说一句话:“作为不速之客,这个世界给他们赋予的身份,真的就像沙发上的章鱼怪说的那样,和现实中的人是不一样的。”姚一显然知道路之在想什么;他回头盯了一会儿来时的方向,回想着章鱼怪老人的胡言乱语,突然觉得老人是对的,自己就是失去了某段记忆的虚拟人。
“有趣。”姚一眯了眯眼睛,说。
第14章 chapter fourteen
路之靠近玻璃,偏头,看到电视机外面有四个人。距他和姚一最近的是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往后是一张铁皮椅子,椅子前面摆有铁皮桌,椅子上面则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女孩子靠在一胡子拉碴的大叔肩膀山,百无聊赖地捏裙角,漂亮的小腿在蓝布裙摆下晃动着。
那大叔则和两个年轻人一起看着电视机屏幕,先是一言不发,但在听到年轻人中的一个说要扔掉电视时,他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吵,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偌大的房间中再无其他人,这大叔一定就是年轻人口中的“老严”了;靠在老严肩上的女孩子,不用说是他女儿,应当被称为小严。
四人所处的房间,其风格实在让路之实在不能在记忆中搜罗出参考物。他不记得有某种建筑装修主张,鼓励人们把墙面在内的房间内置,都换成锈迹斑斑的铁皮。
姚一随意地把胳膊搭在路小朋友肩上,想说什么,然却被路之凉凉的体温激得一颤,不由怔住。姚一收拢五指,扣紧对方的肩,片刻后说:“我刚才被你骗了,真以为你想跟我回森林呢……小路,也没什么,不就是道岔了,通到了个你不认识的地方吗。你姚一哥哥向来会找路,没准走着走着,就领你上正道了。”
姚一一针打在了路之心上。路之低头默然,相当于坦白自己的失望了。他刚才头头是道,证明什么回去的可能性很小,却到底没能压低内心深处的期待值。待到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当中,陌生的部分不断地挤压熟悉的部分时,他小心翼翼埋藏起来的期待,变成了同等分量的低落,还是破土而出、表现在他脸上了。
无言半晌,姚一:“还冷不?”
“本来就不冷。”路之说,“你手上有伤……如果温度低,血会快些凝固才对。”
那盒子的轮廓又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了。
姚一:“这里有没有出口?”
路之在铁皮箱里转了几圈,只见四处的墙壁都严丝合缝,出口什么的,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头绪了。接着,姚一看到他盯着铁皮箱中间的一块地面,盯了很久,而后转身望向自己,手指指了指地。
姚一正要过去细看,路之却在手指的地方盘腿坐下了;姚一这才明白路小朋友的意思是“这里比较干净,我们先过来坐坐吧。”
干净倒也算不上,只是没生锈。
隔着“电视机屏幕”,两人与外面的四人相对而坐,反向观察,而不被人知觉。
这时,老严说话了,他叫两个年轻人“阿摆”和“阿铜”,又道:“不要吵了,过来写诗。”老严坐在铁皮椅子的正中间,平静的脸上无甚情绪;他语调全然没有起伏,但低沉的声音里带有些威望,两个差点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人一听到他发言,都自觉地闭了嘴,依老严所言站到铁皮桌边去了。
桌上有一叠纸,纸上爬着些小字,小字之外是面积很大的留白。
老严称纸上的内容为诗,说:“我们还有一段没有写,但是下午就有人来取诗了。”他拿起那叠纸的第一章 ,胡子下边的嘴唇微动,不出声,把几人的共同成果默读了一遍。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将纸放到一旁,说:“补完最后一小节,我们还有抄写工作,时间紧,一定得赶快……”他突然停住了,怔了下说:“唔?这里被墨水弄脏了。”
靠在爸爸肩上的小姑娘停止晃动双腿。她将双手交叠着压在膝盖上,挺直了背。
老严揭起那张纸看了看,然后偏过头轻轻拧了下女儿的脸:“你不小心滴上去的?”小姑娘不作声,老严看出她眼睛里有被冤枉的不满,于是抬起头,视线在“阿摆”和“阿铜”两个年轻人身上划过。
“我们弄的。”修电视的阿摆说。
一滴墨水而已,老严看上去也不打算追究什么。他把手上的这页纸揉掉,搁在桌腿边,复要说话,整个人却再次定住了。
下面那张纸上,相同的位置,也有一滴墨水。
僵了片刻,老严有所预料,端起桌上的纸,一张张翻开来看。渐渐他的眼睛冷下去,而电视机屏幕的另一边,路之猜剩下的纸张上也有墨水;根据老严的神色变化,每张纸上面的墨痕不仅位置相同,大小形状甚至也一模一样。
老严随便抽了三张纸,比对了一通。
“地下的印刷机早就停止运作了,”老严缓缓说,“就像地下没人可以修好电视一样,地下也没人可以修好印刷机。”他此时的声音很浑浊,杂质颇多,阿摆和阿桐不能把其中的杂质一一剔除出来。
“所以这不是印刷机的产品,”阿摆说,“墨滴是我们画上去的。”
阿铜迟疑地点了下头。
“对,”小姑娘说,“阿摆叔叔和阿铜叔叔画了一整个晚上,那个时候爸爸你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