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用拇指抚了抚拐杖上突起的木块:“仙君是怀疑那叫做安桐的凡人,在奈何桥上出了差池?”
“正是此意。”
“仙君既然说那个人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想必没有谁查得到他的前尘往事。独独凭一个名字查人……这实在是……”孟婆犹豫着,“仙君可有其它线索可供参考?”
慕遮摇头,道:“我可以先把这个安桐搁一搁,再向你打听另外一个人。二十四年前,可有一个叫苏瞳的鬼魂行经此地?”
“苏瞳”二字一出,孟婆原本被皱纹遮掩的表情一下子弹跳了出来。她淡得快消失的眉毛耸了耸,道:“这个人我印象极深。当年他要走过石桥返回人世,却不愿意喝下我的汤。他决心要走,我只好灌他喝了汤,才放行。”
慕遮:“这么说,他确是喝了汤?”
“是。”
孟婆其实省去了苏瞳和她打过一架的片段。
不想喝汤的人从古至今实在太多太多,那些人想尽办法保住记忆,或是趁采泪女和孟婆“不备”开溜,或是拿财宝金银贿赂。孟婆身上的衣服镶着不少奇珍异宝,都是自以为聪明的贿赂者留下的,孟婆倒是来者不拒,不过只收钱不“办事”,揣好珠宝还是得灌人一碗汤,反正过后没有谁记得。
那年的苏瞳施硬不施软,愣是和孟婆好好打了一架,虽然最后没能侥幸逃过,但在孟婆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条至今没有愈合的伤疤。
慕遮正在思考,孟婆道:“等等,仙君,你说二十四年前?”
“对,二十四年前。”
孟婆转了转她的拐杖:“这就不对了……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我记着的‘苏瞳’,走这石桥,少说也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慕遮奇道:“七十年前?”
“我再想想……应有七十六年了。”稍稍低头沉吟,孟婆又抬头更加笃定地道:“没错,七十六年。”
鬼魂的气息、奈何桥的过往、司命仙境中没有簿子、对不上号的时间……
这发生在苏瞳身上桩桩件件的奇事应该如何关联起来?苏瞳和安桐又是什么关系?
现在只能去查查生死簿了。
慕遮道:“那多谢,我去见见阎王。”
穿过奈何桥,是一片类似凡间集市的喧嚣吵嚷之地。畏惧人间又没有信心修仙的阴魂们都聚集在这里,阴府自有地方供他们醉生梦死,享受阳间享受不到的闲散。这种闲散没有代价,是以许多人宁愿千千万万年做一只地下阴暗处的小鬼,不见“天日”,但享“清福”,自自在在无牵无挂。
阴间有昔日的薄命仁人,也有无恶不作的地痞恶霸,鱼龙混杂。几瓢清水救不了一锅坏汤,放眼望去,浑浊污垢之气一言难尽。
慕遮随手荡开了几个扑上来的油腻小鬼,向准备“英雄救美”实则单枪匹马无能为力的壮汉拱了拱手。
一连几群不识好歹的小鬼被慕遮轻轻松松揍得鼻青脸肿,后就再也没人敢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去戏弄一个模样好看但不好招惹的不明女子。
慕遮行经之处,小鬼们识趣地退出一道空地。
慕遮寻了一个憨厚老实的车夫,坐上他的马车直抵阎王府。
阎王府里办事的小鬼比采泪女和外边不入流的阴魂有见识,认出了慕遮君,立刻恭恭敬敬地前去通报。慕遮听那些传话的小鬼喊的是“大人,又有一位仙君来了!”
又?
慕遮纳闷着,天上是哪位同僚也一样闲得发慌跑到阴府来了?难不成是……那个富到流油闲到长苔藓的臧南君?那还了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慕遮掉头想走,却被小鬼叫住了:“慕遮君,您先别急,大人这就出来。”
慕遮:“不用了,我找错了地方……”
一边说一边把踏进阎王府的一只脚收回来。
“哎哎哎……仙君,你走了我怎么向大人交代啊?”
“仙君留步!”
“仙君留步!”
……
“慕遮君?!”
前几句是着急忙慌的小鬼喊的,后一句的声音变了,是一个低哑的男声。慕遮听出了那是阎王,只得拍着额头转回来。
阎王看来真的很忙,出来的时候手上握着一支笔,咯吱窝下还夹着一卷簿子。
报门的小鬼道:“仙君,大人来了。”
阎王把笔也一并夹在胳膊下面,拱手:“慕遮君。”
慕遮点点头,眼睛向阎王的背后看去:“听说贵府还有客人,我这个后来的就改日再来叨扰吧。”
阎王的一句“留步”还没有说出口,便有人替他说话了:“仙君这是去哪?”那人的声音带有三分少年的爽朗和七分熟人的戏谑。闻声,阎王的嘴角先动,随后脸部和整个身体才被引过去,然后用视线将那人和慕遮君串联起来。
白衣窄袖,浅绿云纹,飒爽而透出傲气的少年仙君。
“云离?”见到徒弟,慕遮的脸青了一阵红了一阵,心跳快了一阵又慢了一阵,旋即意识到怎么说自己也是师傅,到底在阎王面前拿出了点为师的尊严,正色道:“你……怎么在这里?”
阎王往旁边走了一步,把自己从师徒二人中间抽离出来。
云离道:“师父,我只是进不了凡间,又不是入不了阴府,怎么不能在这里?”
慕遮知他是横着跟自己扯,索性挥手:“没说你不能。”
云离却自报了来意:“我是来查苏瞳和安桐的事情的。”
徒弟不要自己管他的事情,慕遮却还是偷偷摸摸来了,但她又编不出什么自圆其说的谎言,只好实话实说:“呃……我也是。”慕遮看云离的笑容,想是他又要揶揄一番,好在阎王插了一句:“哎……两位仙君,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这苏瞳的生死簿在上一世就断了,我这里没有他转世的记载……”说着,就取出咯吱窝下的簿子,要把刚才给云离看过的那一页展示给慕遮。
慕遮止住他:“不用了。你现在查查那个叫安桐的。”
阎王为难地看了看云离。
云离道:“生死簿上,压根没有安桐的名字。”
以证明这句话,阎王还是把生死簿递给了慕遮;慕遮没有接,阎王便捋着簿子的边沿翻了一遍,哗啦啦的纸页吹起了一股微风。
慕遮:“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慕遮带上云离,乘阎王安排的马车出阴间。车夫小鬼忘记了慕遮的事先叮嘱,下意识走了阴府直通阳间的路,快到路的尽头还没停。若不是慕遮一拂袖击毁了车轮,按照那马车奔驰的速度,云离身上距阳间越近就收得越紧的封印,怕是已经勒断了他的脖子。
马车被摔得四分五裂,慕遮和云离倒是反应快站稳了,小鬼的情况就不容乐观。小鬼在马车碎片里面揉着膝盖想站起来,却痛得咧嘴,愣是一偏一倒跪下了,也省得再做相同的动作向两位仙君赔罪。
慕遮道:“以后注意点,你现在要是再‘死’一次,连鬼都做不成。”
小鬼连说是是是,谢谢仙君提醒。
慕遮和云离换了一条路回司命仙境。
诺音阁。
门扇一开,菜香扑鼻。桌子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荤素搭配,及其丰盛。大厨琴靳一脸笑容,把才回来的慕遮和云离请上餐桌,配着华丽丽的介绍给师徒二人夹菜。
“这一道,月明星稀嫦娥宫,翠玉纷扬醒人梦,惊夜寒,鹊绕疏柳枝。”
“这一道,安得揽曦光,吹一曲浮生若梦,凭栏远眺。”
“这一道,综综错错,理不清,断不尽。”
“……”
玉米炒白菜。
芹菜梗炒肉。
细面过水……
饶是琴靳手艺不错,服务态度也周到,不像人话的报菜还是让云离恼了。云离用筷子敲了敲碗:“你这是什么曲、什么调子?”
琴靳自豪道:“自创的曲,自创的调子。如果非要取一个名字,只好称之为琴靳曲、琴靳调了。”
云离忍了忍,把嘴里的笋子咽了:“……你是无事献殷勤,非……”
琴靳:“司命君,小仙我非奸非盗,这是纪念,是感恩。”
云离:“何谓纪念?”
琴靳:“纪念我与司命君相识六六三十六天。”
琴靳得庆幸眼前这位司命君还有求于自己,否则他肯定已经受了一记暴脾气的绿光。
云离:“何谓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