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纸页,袁悯更是喜形于色:“这个是苏宰相当年炼丹的方子。”
从前苏宰相七十岁致仕回蜀,炼丹十年,而那十年的各类丹药,其配方、火候等,都被详细地记在这张纸上了。
包括那颗半成品。
袁悯道:“就算安桐不回来,以老师你的水品,也不难制作解药。”
这边的袁悯满心兴奋,那边的尉迟令却依然怒气不消。
尉迟令的眼睛中慢慢空洞无物:“珏归兄……”
袁悯愣住,把纸页塞回去,合上小木盒的盖子。他忽而恍然:老师担心的,根本不是解不了皇上的毒……他担心的是消失在雾气中的那个人。袁悯不理解尉迟令的心情——不理解他一心超过苏瞳,却又背负着几十年罪责的心情。
自从尉迟令知道当初苏瞳坠崖和尉迟府有关,他内心的骄傲就荡然无存了。那时起,他的每一分“超过”,都是负数,都是下一世的原罪。
“珏归兄……”
尉迟令蹲下去,十分轻柔地扶起石碑,把它摆正回原来的位置。袁悯候在边上,安慰道:“老师,安公子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向……”
袁悯话没听完,尉迟令突然烦躁地站起来,冲着石碑又是一脚。
随即他把自己身上那串佛珠拽下来,摔在倒地的无字碑上。
线断了,佛珠噼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
……
巨大的剪刀立得很稳,琴靳靠在剪刀上,额发把一对月牙状的眼睛挡住了。安桐只能看见对方嘴角上一抹莫名的笑意。
琴靳拢了拢袖子,笑道:“安公子,你的东西带掉了,在下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他指了指脚下,那里居然是安府书房里的竹篓。竹篓里,小金鱼抬着头,吐出的泡泡里边好像包裹着什么话。
安桐眨眨眼:“小公子这是……”
琴靳道:“安公子,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踩着“走”字,琴靳把笼罩两人的黑雾拨开了一角,通过缝隙,安桐看见了极速移动的云彩。安桐发现自己身处空中,由一团雾气带着赶路;雾气很稳,里边的人如履平地。
琴靳观察了一阵安桐的表情,又看了看竹篓,道:“安公子,我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
说完,琴靳越出黑雾;过了一阵,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剪刀忘了拿,折转回来,结果被篓子里的金 鱼扇了一脸水。
琴靳一边挠头笑一边把剪刀收进纳袋,召出一小团黑云,用更快的速度飞到前面去了。
金鱼又打了几个水花。
云离也不知道琴靳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今天他在诺音阁,透过观清镜看到了尉迟令,顿时整个人开始冒黑气。后不知怎的,这尾储有他一丝元神的金鱼,被潜进安府书房的琴靳偷偷带出来了。
随后便到了这里。
认人兴许不需要通过外表,通过眼睛就行了。云离仰着“脖子”,盯着安桐墨色的眼睛看了很久,渐渐脖子有点发酸。前几十年,随着时间后延,云离和苏瞳之间的话慢慢变少,许多心思,只消稍稍对视,两人都可以心领神会。
熟悉的光亮在一双墨瞳中绽开。
安桐下意识道:“阿离?”
自安然给金鱼起了名,加之金鱼成天神神叨叨不安分,安桐便时常这么叫他;一叫,金鱼便能安分那么一会儿。不过这一回,安桐喊的,显然不仅仅是一尾金鱼的名字。
云离突然感到自己被捧了起来,而后安桐手中的水从指缝间流尽了。受鱼的思维影响,云离的第一反应是回到篓子里去找水,不料他挣了挣,扭头的时候,见得金鱼的尾巴变成了一双腿。云离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再看其它地方,只见胳膊什么的也有了。
金鱼化成了人形。
只是……这个人形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比例不太对。
云离愣愣看着手背上逐渐消隐的红色鱼鳞,安桐又喊了他一声,用一根手指顺了顺他的头发;云离回过神,顺势把安桐的手指搂住了。
安桐脱下外衣,把手中的人裹了起来;云离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瞬时脸上一红。
安桐不说话,默默拥着外衣。云离被衣服牢牢固定着,下巴搭在安桐肩头;因为脖子太短,他怎么转头都瞧不清楚对方的脸。唯一能看见的是,安桐的耳根覆上了红色,而那红色在云离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烧到了眼睛,把墨色烧成了铸铁时的赤色。
云离闭了闭眼:“我那时就是随口说说的……三百年什么的,不作数。就算三千年三万年,我也能把你的骨灰辨出来。”
安桐紧了紧手臂,云离听他吸了一口气,然而不等他说话,黑雾忽然一震,竹篓直接被颠得翻了。篓子里的水全部洒了出来。
紧接着,黑雾好像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
肥皂泡沾地似的,黑雾团发出了一声极小极轻微的爆破声,碎了;明晃晃的光亮立刻打在两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上。怕是出了事故,安桐轻轻摁了摁云离的头,把他按进了衣服里面。
待安桐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他大有一种所有东西都不在自己认知范围中的错觉。
眼中突兀地出现了“南天门”三个字。
天门的正中间居然放着一张圆桌,就坐的人其乐融融,一执扇的男子笑得最乐呵,此时将扇子一展道:“来了啊?”
这声音极为耳熟,云离想了想:可不就是他那位黏糊的老爹吗?云离的心情不啻胆小者走夜路被鬼吓,竟再想衣服里缩了缩;不过等惊恐感淡了,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终于开始咀嚼琴靳的那句“安公子,在下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
合着琴靳是认真的,真的带安桐和云离到九重天上来了。
慢慢地,云离把头探出来,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师父幕遮笑意吟吟的脸。幕遮用两根指头捏了捏徒弟的脸,道:“哎哟,怎么变得这么小啦?”云离不爽,偏过头生闷气,恼火地在安桐肩头蹭了蹭。
幕遮兀自发笑,道:“来来来,安公子到这边来先坐着。”
云离循着师父指示的方向看过去。
南天门下,一张圆桌上坐满了本没可能聚在一起的一众人。拿着扇子假意扇风的珉宥坐在北座,看下去,瑾纨女君、梓华、于博笙、琴靳……还有一位云离不认识的女子坐在背对他的地方,此时侧过脸来对他点头示意。
桌子上是尚未开动的菜肴。
云离的脑子不够用了。
另外,由于师父幕遮在这里,现下那些带着奇幻色彩的人人物物,就跟前任司命君搭的一出戏似的。云离:“师父,您这布景挺逼真的啊。”幕遮敲了一下云离的头,以回应徒弟的怀疑:南天门是货真价实的南天门,宾客也是货真价实的宾客;不是布景,不是司命小仙充当的演员。
安桐尚在犹豫,琴靳和于博笙一同站了起来,配合幕遮,安排安公子就坐。
而后,圆桌上的氛围有了满月宴的味道,众人纷纷赞说云离这样子真是水灵可爱。
不用说,幕遮、琴靳共同谋划的这场宴席,对云离来说,成功从惊喜变成了惊吓。
几天前的诺音阁中,幕遮和琴靳趁云离睡着,开始围绕“如何维护现任司命君的心理健康”一题展开了讨论。司命君的心理健康毕竟关乎司命仙境的兴衰,为了治疗云离君的无聊,琴靳很认真地道:“幕遮君,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彼时,幕遮呛了一口茶水。
幕遮心道,等时间把他这徒弟治愈了,司命仙境肯定已经倒闭了。然琴靳兀自不急不缓:“幕遮君,小仙说的是安公子,而不是云离君。”幕遮:“什么意思?”
琴靳:“云离君郁闷,是因为担心安府的烦心事。要是安公子从安府中抽身一段时间,京城三府的那几位找不到人,久等不来,自会回京忙公务,不至于天天围绕安公子打算盘。”幕遮说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琴靳道:“带安公子上九重天转转,避避世。”
幕遮道你说得轻巧。九重天哪是说上就能上的地方。琴靳却自信道:“幕遮君,直路走不通,我们可以绕弯路。”幕遮耐着性子听他讲,而后明白,所谓走弯路,便是跑到妖界去跟梓华说,您儿子最近心情不好,请您这位做娘的帮我们这些关怀云离君的小仙一个忙。
黑线满头都是,幕遮也难得捋了,只道这事掉价,她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