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有,”云离道,“有些时候,乜沧已经不是乜沧了。”随后,他努力发掘出自己“过目能诵”的本事,把今天书房门口发生的一幕详细讲述了一遍。听完,苏瞳的神色和方才一样凝重,没表示什么,只道“先回去。”
渐渐,地上出现了血迹。
血迹呈线状,一直延伸。
延伸到了嘉辉划给苏瞳的园子。
云离和苏瞳对视一眼,把虚掩的门推开。门开后,血迹还在“爬行”,钻进了罗榕的房间。房间没有上锁,不只是门,连窗户也开着,全无半点先前的遮掩。房间里点着灯,三盏灯,把墙里的空间照得格外敞亮。
罗榕跪坐在床边,而床上躺着一奄奄一息的女子。女子腹部有伤口,罗榕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正想方设法给她止血。他埋着头,一些喷出的血溅在了他嘴上;若往不好的方向联想,他像是在大块朵颐。
云离也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与“疗伤”一词发生密切的关系了,似乎老天觉得他承袭了梓华的绿光,就不能浪费其在治疗方面的奇效一样。云离见罗榕并没有找对方法,便叫他让一让,捻起聚成细线的绿光,给床上的女子缝合伤口。
然伤口是缝合了、血是止住了,女子的嘴唇却越来越紫,无半点清醒的迹象。
云离:“她体内有毒。”
苏瞳和罗榕当然能看出女子中了毒,云离陈述出来,言外之意无非是他对这毒无能为力。
鼻尖以上,女子面部盖着黑纱,云离正伸手去揭,近乎丧失意识的女子竟发出了一声带有拒绝意味的□□。云离顿住,这时罗榕将那黑纱盖住,摇摇头,手上的力量似乎在保护女子的尊严。
京城巫师们捉住的“女子”,相貌都丑陋无比。
这时第一天晚上,罗榕说的。
抢救无果,这姑娘的性命肯定保不住了。空气凝固了很久,罗榕想到自己总归要开口,便看了看苏瞳和云离,道:“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救出一个人、可以问清楚的……”他语气颇为失落,喃喃良久,才回过神,惊觉面前的两人还在等他解释:“有天晚上,当她们的求救声又响起的时候,我出去关门,看到有个姑娘从我面前跑过去。她、她……拉了我一把,喊‘救命。’”
“她的手是热的,从那时起我相信‘她们’都是活人,她们……”
“我想救她,但她消失了。”
“我朝她跑的方向跑,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全是黑的……有东西在扎我的手……”
“我逃出来……每天晚上我都去找……里面是有东西的……”
罗荣说着说着,语言渐渐变得非常破碎,并且开始喘气。他不是因为不堪的回忆而害怕,而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悲痛,甚至愤怒。他说话的时候,手掌仍盖着女子脸上的黑纱,也许是一个过程,也许是一个瞬间,属于生命的温软和暖意消失了,他猛地抽回手,然后,握拳,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苏瞳静心听着,把他的话拼凑起来:“你是说,她们进入了一个结界,结界里有东西?”
罗榕缓了缓,点头。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云离发现他腕上添了新伤。
苏瞳:“你怎么不告诉我?”
罗榕平和下来,道:“苏公子有本事调集人力,应专注于调查,无谓的伤大可不必受了。”他语气本已渐趋淡然,但当他看见女子再无呼吸起伏的身体,又锁紧了眉头,自责道:“不仅线索断了,我还弄脏了苏公子的园子……每天烦你的事那么多,我又给你添了一桩。”
苏瞳摇头,问:“你跟过去的地方,‘什么都看不到’?”
罗榕:“一团黑。我第一次不小心闯进去,还以为自己瞎了。”云离走到床边,俯身静静看了一会儿,道:“那你这次的努力不算白费。”罗榕精神一提,振奋道:“云公子,此话怎讲?”
云离:“你们看她的穿着,是不是太清凉了。”
罗榕:“唔?”
云离:“传言怎么说来着,这些姑娘是进宫去了。”罗榕哭笑不得道:“云公子,这只是传言,无根无据,而且……”云离看了他一眼,心里补出了后面的话:“而且嘉辉的要求向来很高,多半不会在那种事情上有太离奇的品味。”
但谁规定姑娘进宫,就是为了做那种事的。
最重要的是,罗榕和床上这位女子,把结界里的气息带出来了。
那棵树。
云离突然拍了一下掌,但面无表情:“我小姨不在莲池下面了,但可以在其它地方嘛。”
乜沧是收手了,但他不是收了一个徒弟吗。
一与苏瞳对视,云离就知道他串连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了。
苏瞳心里那把尺子从来都是他自己的,就算面对嘉辉,他也敢在朝堂上把尺子拿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将座上那位量得明明白白无话可说。事情既然和他撞上了,他不可能置若罔闻,也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现在已知的片段而言,苏瞳要终止背后的事情,最便利快捷的方法,是找到尉迟令,以辅国之职明令禁止。然这等同于苏瞳把嘉辉的秘密再挖出来,第二次掐断皇上暗中所行之事的进度。嘉辉上次远派苏瞳至边疆,令国师闭关,好不容易背着辅国将密事重新藏好,苏瞳要是再就此上奏,嘉辉就算对苏辅国“命中有仙”的传闻有所忌惮或有所指望,接下来他出气的方式,恐怕就不是把苏瞳派出京城那么简单了。
云离问罗榕:“京城有什么烟花酒楼?”
罗榕也不假正经,道:“京城里有好几个,就看云公子问的是有门面的还是没门面的,是门面大的还是门面小的?”
“门面大的。”
没门面的虽然隐蔽,但怕是人力财力有限,不见得能经手这么多姑娘,再几乎不留痕迹地将其推进火海。
罗榕道:“那就是七香楼,在东边。”
云离转向苏瞳:“我去那里住上几天。这几天你该睡睡,该吃吃,该上朝上朝……就是先不要管这件事。罗榕,这里有什么可以把姑娘裹起来吗?”罗榕点点头,出去找布,云离道:“还有,能不理会尉迟令就不理会吧,他们家……”他几次三番想把尉迟夫人那事抖出来说,但一想到尉迟令不像是和他娘串通阴小伎俩的人,又几次三番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咽回去真不好受,弄得他肚子疼。
听云离火急火燎地把之后几天安排上了,苏瞳虽能大致猜出他考虑的是什么,但不免想问些话。云离莫名心急,堵他道:“加一条,该想我想我,行了吧?”不等苏瞳出声,罗榕取来了布,依着云离,先将床上的女子裹起来,再问:“云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云离:“把她‘还’回去,看七香楼收不收,怎么收。”
“云公子要用这姑娘去诓他们?”
云离默认,对那女子做了个“对不住”的手势,再把她抬进了纳袋。
为避免苏瞳拔出萝卜带出泥,特别是嘉辉这团不好清理的泥,云离只能替他走一段弯路,先找到这女子的来处。等确认了出处,下一步,就是想办法让皇上“亲自发现京城异事的原因”了。
至于见证者,则可以是任何人。
夜深人静,持续多天的声音又来了。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吹灯入眠。七香楼的灯笼倒还明晃晃地悬在外面,不知是想招呼谁,还是想吓唬什么。楼外无人,云离走了几步,门里一妇人迎出来,想是云离刻意揣测的缘故,妇人待客的笑容极其不自然。转念一想,一个人成天假笑,过个二三十年,不管是谁都不会笑得很自然。
这个时辰,仍不少人在楼下喝酒,整个七香楼和周遭的寂静氛围格格不入。妇人话不多,只问云离有何需要,云离说留宿,妇人便干脆利落地给他安排了房间。待客人住定,妇人好似轻松了许多,笑道:“特殊时候,公子你这样的客人,是咱们七香楼最喜欢的……哎,瞧瞧楼下那几位,喝醉了酒,还不说要留宿,一会儿若非要回去,我还得找人去送送呢。”说着,妇人直勾勾地打量云离:“小公子半夜上街,是家里出来的?怎生只要一个空落落的房间,不要人来陪陪?”
“京城外来的。”
“去亲戚家?”
云离道:“朋友家。白天听说这附近不太对劲,本还不信,刚才果真听到了些不干净的声音,还真不敢再走了。”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个苦笑,妇人脸上更松快了一分,让跟着的姑娘给他热了一壶水,敬业地道:“小公子在雪里走冷了吧?喏,先暖一暖。一个人呆着,没什么热气儿,小公子看一看,瞧着哪个姑娘顺眼,我帮你叫过来。哦对,有几个会唱曲子,嗓音极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