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惊骇、激动、欣喜……仿佛苦苦哀求的神明终于显圣,仿佛日夜盼望的英雄终于降临。
有人的哆嗦了起来:“快、快扇我一巴掌!有人、有人来救我们了么?”
“谁、谁敢违抗王令,来救我们的烂命?”哽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谁都知道血瘟的可怕,谁都明白血瘟无法治愈,他们本来麻木等待,一场大火,将自己焚为灰烬。
然而,有人带来了希望,用映红茫茫穹庐的烈火,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百姓们一番相拥而泣后,有人注意到裴戎面临的困境。焦虑、担忧地哄闹一阵,纷纷跪地磕头,祈求神佛保佑他们的英雄刀枪不入,或者向裴戎呐喊助威。
裴戎已被压跪在地,用身躯生生卡住狭刀,阻止绞盘转动。冷汗涔涔而落,将发丝黏在脸侧。
眉骨颤抖,面色苍白,心中疯狂思索,该如何脱困?
听见城楼喧闹,抬眼望去,见百姓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似的,叩拜自己。烦躁地“啧”了一声,嘶声大吼:“还等什么!反击!”
百姓像是被点醒了似的,顿时哄然。手忙脚乱地找来弓箭,搬来石头,胡乱地向赤甲军射箭、投掷。然而,他们本就没受过训练,兼之饥饿无力,箭矢、石块大多失了准头。
有人惊呼:“别、别往那个方向砸!恩公在那里!你们、你们砸到恩公了!”
裴戎头颅一偏,额角打破,鲜血流入眼里。眨了眨鲜红眼睛,用力逼出血水。胸膛剧烈起伏,他被生生气乐了。
这时,一名赤甲军已攀了上来,冰冷的刀锋贴在裴戎肩头。
“你很有勇气。”对方赞赏道,“但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戎身体发颤,脊背隆起,几乎要被压得伏贴在地。
“英雄?哪儿来的英雄?我不过找你们练练手而已。”
对方怒火中烧,用力将刀锋压入裴戎肩头,鲜血汩汩渗出。
“杀我兄弟的滋味如何?”
狭刀发出刺耳的扭曲声,裴戎的身躯亦被压得更低,低笑:“还行。”
他杀过许多人,早已对杀人的滋味感到麻木。
出刀、穿胸、枭首……招式依旧凛厉无情。
但这一次不同,染血的刀锋上,似乎承载着特别的含义。每一次挥动,都能感受到一分沉甸甸的重量。
裴戎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看到城楼上的“死人们”活了过来,麻木的眼底迸发出名为“希望”的光彩。
这份希望,是他带给他们的。
滋味还行,裴戎心想。目光明亮,唇角上挑,冷硬的眉目飞扬起来,找回些许他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轻狂风采。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总要做成才行!
他不会失败,更不会允许自己败给一群无名小卒……他可是苦海的刺主啊啊啊!
裴戎从胸腔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浑身肌肉鼓起,缓缓撑起身体。刀刃摩擦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连接皮槽的木梁开始缓缓转向。
赤甲军被这一幕惊得呆滞,大叫:“停!停下!”
裴戎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面咆哮,一面挺身,仿佛一座高山正在拔地而起。
找死!赤甲军目光一冷,手起刀落,忽然一阵地动,令他身形摇晃。
北面传来一炸雷似的巨响,惊得人心惊肉跳。赤甲军们崩溃地想道,又发生了什么!
一匹战马从烈焰中奔出,身后带着流风卷起长长的火尾,仿佛引领熊熊烈火燃烧而来。
接着两只马队,排开焰浪,用绳索相连,驰骋而出。发出震天彻底的嘶鸣,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最后一架投石车冲撞而去。
人群被铁蹄碾碎,哀嚎、呼喊全都淹没在滚滚马蹄声下,唱响一曲雄浑悲歌。
一马当先的骑士,长袖一甩,两枚碎刃弹出,在两匹领头战马臀上飙出血线。它们同时发出哀鸣,拽动绳索,将沛然洪流分成两股,从投石车的左右两侧包围而来。
马队中间,连着一条结实粗壮的麻绳,将投石车紧紧缠住,拖着它向阻断焦越城的战壕隆隆逼近。
骑士一声长啸,身下骏马凌空飞跃。半空中,他丢开缰绳,足踏马背再跃一层。宛如展翼飞鹰,鸷猛扑下。
人头高抛,在滚滚乌云中划出一线殷红,落于兵荒马乱之中。
裴戎只觉身上一轻,落入温暖怀抱。他抬头仰望,阿蟾搂住他的腰背,单手撑起狭刀。
破碎的衣袖滑落至肘,露出半截手臂。一阵轻微脆响,手臂上纵横交错的裂痕不停崩开,化为尘土、黄沙,簌簌落下。
夜风将乌黑的发丝撩得凌乱,阿蟾头颅微垂,直视裴戎:“做什么那样拼命?”
裴戎脱力地摊开身体,横臂压住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道。”
这不是假话,他真的不太明白,自己哪里来的这般决心,要为一群陌生人拼死拼活。
阿蟾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后悔了。”
裴戎道:“什么?”
阿蟾弓身拢住裴戎,挡下那些乱射乱丢的箭矢、碎石,漆黑长发散开,温柔地将人包裹。
“焦越城如何,本与你我无关,我后悔撺掇你去揽下这件事情。”
明明行动前,还那么谨慎犹豫,关键时刻,却是豁命的决绝。
手指抚上怀中之人的胸膛,感受心脏激烈有力的跳动,神色复杂。
这是罗浮血脉,在苏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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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歪打正着
裴戎半躺在阿蟾怀里,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对方神情,只能看到一截白皙漂亮的下颌,很想凑过去亲一亲。
但正如阿蟾所想,裴戎在单独面对他时,总是有点怂的。
于是,亲一亲的心思很快转移到脱臼的手臂上。在阿蟾的帮助下,坐直身体,扳住左臂,用力扭正关节。
克制不住地哆嗦一阵,冷汗混着额角破口的鲜血,缓缓流淌。
裴戎长舒一口气,勉力从爬起,与阿蟾合力转动绞盘,调低角度。
投石机隆隆震动,在马群的拖拽下,不断逼近壕沟,那扇被石块圆木垒成高塔抵住的城门越来越近。
裴戎扳下木柄,轰隆——————
燃烧的油缸在封住城门的木堆上炸裂,火势迎风而涨,在寒风的咆哮声中寸寸窜高。城楼上,人群涌动,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受困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形成庞大的人潮,向城门撞去。一面木堆在燃烧碎裂,一面人群在用力撞击。城门发出轰鸣,渐渐松动。
与此同时,投石车已被战马拖着,奔至壕沟边沿。庞大的木械缓缓倾倒,坠入壕沟,将地面填平,形成一座桥梁。
在此之前,阿蟾已抱起裴戎,一跃而下。两人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滚做一团。停下来时,两人满脸灰尘,一身狼藉。
裴戎伏在阿蟾身上,撑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或许因为激烈交战,胸膛起伏不定,呼吸略微急促与炽热。
他自以为很含蓄、很克制。
但阿蟾何许人物,四目相对间,便将他眼底暗含的意思瞧了个通透。
像是一只眼巴巴等着投喂的小狗崽,阿蟾心想。
手指勾缠着裴戎发间白羽,顺着发丝滑落,扣住后颈按下,吻住那张灰扑扑的薄唇。
裴戎眼睫微颤,涩然地抿了抿唇。随即合身压上,将阿蟾紧紧揽了一臂,张口去迎接。
孰料,那双丰润的唇瓣只是一碰即离。阿蟾侧头擦过裴戎嘴角,将人按在怀里,揉了揉头发。
没有深入,没有缠绵,只尝到一点灰尘的味道,让他做好亲热准备的舌头无处安放。
裴戎木然地在阿蟾胸前埋了一阵,翻身坐起,佯作平静地揉了揉被砍伤的肩膀,耳根一片烫热。
封堵城池的石块、圆木在燃烧、崩落,城门的震动越来越大。而赤甲军则在战马的铁蹄下,伤亡惨重,丢盔弃甲。似乎战局胜负,已然分明。
忽然,弦动弓震,夜空陡亮,却是箭矢齐发,流火如雨。
弓/弩营先遇马群冲锋,后遭商崔嵬等人袭杀,虽然炸营。奈何其营帅甚是沉着,机敏应变,硬是将流散的弓手聚集了起来。
然而迟了一步,眼看投石机被毁,城门将开,局面已无力回天。对方当机立断,集结剩余四十多名弓手,发射火箭,在城门被破前,点燃城池。余下之事,便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