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蟾神色忽然变得莫名,仿佛有人向他那双秋湖明眸投掷了一块石子,泛起层层波澜。
裴戎习惯了他总是平静无波的神色,犹如一座嵯峨玉山,带着一种可畏的沉着,无视一切人加诸给他的影响。
此刻见着这副错杂神情,裴戎微愕,意识到自己随口提出的问题,好似戳中对方心中的某种隐秘情绪。
在他看来,阿蟾就像是一卷年代久远的古籍,令人难以读懂。若是得到答案,他或许便能翻开这卷古籍的一角。
纵然理智叫他停步,他也克制不住这份悸动,想要走近阿蟾,想要了解更多。
阿蟾与裴戎对视,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移开目光,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
裴戎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凝视他。
不仅是好奇,更是疑惑。御众师若曾收养过孩子,这些孩子在苦海必定地位崇高,他不可能从未听闻。
像是受不了裴戎一声不吭的注目,阿蟾淡眉深锁:“就那么好奇?”
这明显回绝的语气,令裴戎有些失望,抿起薄唇,道:“……若是不好开口,我便不听。”
阿蟾看了他一会儿,倏然淡淡一笑,挑起裴戎缀着鹰翎的发辫,握在手中把玩。
“那时,我不是御众师,也不在苦海。”
“独自行走江湖,漫无目的流浪时,目睹一代王朝覆灭,战火连绵中原。在一个被屠村落的死人堆里,捡了三个孩子。”
“驰骋百里,来到嵩阳山,将他们送到一名友人手里,想要交给他抚养。”
“然而,那名拒绝了我,并告诉我说,这三个孩子是上天送至我面前,教我为人兄父的。”
“我年轻时,做事随性,性子急躁,成日想着惹是生非,只想着自己。”顿了顿,略带调笑道,“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
“没什么教养孩子的耐心,只将友人的说法嘲笑了一通,便将三个孩子丢在积雪的门口,转身便走。”
裴戎古怪地看了看阿蟾,很难想象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的阿蟾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你还是留下了他们?”
阿蟾点了点头,温和中带着一点追忆:“我那朋友是个心软的人,见孩子被我丢在雪里,冻得嚎啕大哭,便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抱起,唱着歌儿诓哄,连掌教的体统也不顾。”
“在我转身要走时,其中一个孩子死死抓住我的头发,任人怎么劝哄都不肯松手。”
“我那友人笑道,要么割了你的头发,要么收下他们吧。”
阿蟾淡淡道:“我舍不得割断自己的头发,自然只能带走他们。”
裴戎心道,两个高手要掰开幼儿的手指还不容易?之所以会说“舍不得割发”,大约是那时还年轻气盛的阿蟾,想要给自己反口留下孩子,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吧?
不觉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挺温馨、快乐的故事。
然而,这个故事如同小说话本,刻意编纂波折,内容很快急转直下。依然是平淡的语调,却道出一个不平淡的结局。
“然而,也许我并没有做好为人兄父的准备。这三个孩子长大后,无一例外,与我背道相驰。”
“一个学我,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我,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犯下重罪,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我,在获取我的信任后背叛,从我手中夺走一切,将我……”
故事戛然而止,阿蟾神情索然,不再讲下去。
裴戎听得心悸,想去握阿蟾的手。
却听阿蟾说道:“有时看见你,我便会想起他们。”
裴戎已经抬起的手一僵,悄无声息放下。
……阿蟾这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我像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
对御众师忌惮与畏惧瞬间激荡心神,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很难克制自己不去想这番话中的深意。
论实情,他确实要做那第三个人——夺取御众师的信任,并在颠覆苦海的关键时刻,背叛他。
阿蟾是在暗示他知晓自己是卧底之事么?
可是,如果他知晓,那他为何任凭自己占据刺主之位?又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
掌心微微渗汗,思绪也乱糟糟的,分析不出一个结果。
裴戎对自己默道,镇定,许是自己在吓自己。
在彻底平复心绪前,维持着垂首半蹲的动作,尽力避开阿蟾的眼睛。
阿蟾仿佛不知自己的话语,在裴戎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见他单腿半蹲,怕那条伤腿累着。索性长臂一揽,将人抱在怀里,令其靠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淡淡苦梅香气包裹着裴戎,身体僵硬绷起,轻微挣动。
阿蟾按住他的肩膀,手指贴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殿中老僧与傅庆的交谈,不再是缥缈的闲聊,有了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老僧道:“贫僧近期少有下山,傅统领自东而来,必定一路探访不少民情,不知血瘟蔓延至何处了?”
闻言,傅庆放下茶盏,沉声道:“不敢欺瞒大师,血瘟已蔓延至距此山一百里的焦越城,雁虞、尚党两郡已完全沦陷。”
“我已派人将焦越城封锁,围绕城池挖出壕沟,往里铺满铁蒺藜,拦阻人兽来去。不日,便将放火焚城。”
老僧道:“傅统领,焦越城中共有三万六千八十一条人命,还望统领三思。”
傅庆苦笑:“傅某何尝要犯下这种堪比屠城的罪孽?”
“我知大师有慈悲心,曾亲身率寺中弟子,前往清风岭治病救人。其结果若何?除了大师之外,无一人幸免,所有僧人皆感染血瘟死去。闹到最后,我们还是只能防火烧山,将清风岭上所有村落焚毁。”
“这血瘟无药可治,我们只能控制瘟疫的蔓延。若是焦越城中有一名染疾之人逃出,恐怕整个西川都将遭灾。”
傅庆又道:“况且焚城之事,并非傅某一意孤行,乃是近邻焦越周边三城八万百姓共同请命。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不得不牺牲焦越。”
老僧默然。
听到此处,裴戎锁起眉宇。
他不明白老僧这样的人,正如他不明白慈航。
对于老僧来说,他与寺中僧人朝夕相处,情谊深厚。而那些感染的瘟疫的百姓,他从未见过,也几乎没有交集。
然而,他们为何要为了一群远在天边的陌生人,牺牲掉自己的亲友呢?
正道常言,魔道心狠,因为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猪狗。那正道打着济世救苦的名义,将自家门人推入火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狠?
这个疑惑在裴戎心中积压许久,却无人能诉。仿若一块壁垒,堵得他胸口发闷。
又听那傅庆道:“大师,傅某想点一盏海灯供在佛前,为焦越百姓祈福。”
老僧轻轻一叹,吩咐守护他的武僧去后殿取一只海灯。
武僧有些迟疑,警惕地盯着傅庆看了一会儿,见他低眉顺眼,表现得十分谦和。又念及前殿与后殿不过百步,若傅庆有所异动,依自身武艺,不过三息便能赶来。
于是,躬身一礼,转身去取海灯。
傅庆扬声道:“还请大师取一只大的,称足十斤香油。”
武僧微微停步,侧身又一礼,这才跨出殿门。
傅庆收回望着他背影,转头对老僧道:“大师知道这诡异血瘟出现的缘由么?”
老僧微微一怔,道:“傅统领可是查出了什么?”
傅庆做出神秘模样:“请大师附耳过来。”
老僧倾身靠近,傅庆顿时目光一利,揣于袖中之手如鱼游出,竟套着铁指套,雷霆一掌向老僧胸口击出。
老僧早有所料,袈裟无风鼓胀,以肉掌相对。
两掌相触,内力一震,两人身体俱是一颤,同时倒飞出去。
傅庆被掌力震伤,口溢鲜血。而老僧这是手指颤抖,翻掌一看,被铁指套抓出的伤口,生出中毒的乌青色。
傅庆以手足触地,带血的铁爪在地上抓出数道白痕。双腿一蹬,以猛虎狩猎之势,向老僧扑去。出掌成影,皆被老僧一一格开。
这时,前往后殿的武僧终于听见响动,丢开海灯,冲来救人。
老僧与敌人交手正酣,并不回头,喊道:“悟法小心,对方手上有毒。”
却感觉脖颈一凉,被一根钢索死死套住。
老僧收回双手,扯住钢索,哑声道:“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