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崔嵬哪里受过这般羞辱,面色涨红,一字一句道:“我不服!”
“嘴倒挺硬。”裴戎握住商崔嵬下颌,用力使他抬头。
商崔嵬偏头闭目,任凭裴戎打量。
裴戎仔细描摹其眉目,想找出一丝半点属于裴昭的痕迹,却是徒劳。
商崔嵬同他心中幻象的裴昭,没有丝毫相似。
在师尊的故事里,裴昭是一个温暖如太阳的人物。
处事公正,君子端方,英勇果敢,善解人意。
在他身边,你不会觉得太冷,也不会觉得太热,总是温和从容得恰到好处。
而在商崔嵬身上,只看到刻板、端肃,像是云中落下的雨水,淡而无味。像极了残存的童年记忆中,白玉京留给他的感觉。
那缕盘亘心间的苦涩嫉妒消散,裴戎甚至觉得有些释然。
这名罗浮剑子是慈航圈养出的金丝雀,一举一动都由身后的殿尊们拿着标尺一毫一厘地规划。
自己虽在苦海过得辛苦,至少能拥有独立的意志。那一句句不知被他念过多少遍的“狗屁大觉师”“狗屁慈航!”“狗屁御众师”“狗屎苦海!”便是最好的证据。
裴戎难得感到快意。
放松扼住商崔嵬的手臂,捂住半脸,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那沙哑冰冷的笑声,令一旁拼杀的刺奴与剑客们胆颤惊心,以为他想出什么精彩绝伦的手段折磨罗浮剑子。
一名慈航剑客欲救剑子,付出背挨一刀的代价,摆脱与之鏖战的刺奴,合身扑向裴戎。
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孰料裴戎已是强弩之末,竟被他一头撞飞。砸上院墙,又滚落在地。垂头捂胸,不停咳嗽,墙上碎石簌簌而落,砸在裴戎的脊背上。
十一大惊,当机立断,杀死剑客,揽住刺主腰腿,将人背在身上,口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哨。
刺奴闻哨集结,将裴戎与十一护于中央。有序撤离,飞速没入院外夜色之中。
十一背着裴戎迎风疾行,身后依旧传来不停歇的笑声。
怀疑刺主中了什么诡异的法术,担忧问道:“刺主?”
裴戎安抚地拍了拍十一的肩膀,将脸埋于其后颈,闷声道:“十一,我真开心。”
十一疑惑地拧起眉毛,但杀手的谨慎令他乖觉闭口,不再追问。
院中,商崔嵬唤住打算追击杀手的剑客们,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他撑着同门肩膀站起,行至阶边,打坐调息。
伤患们被抬至一处,上药疗伤。没有受伤的剑客,则打扫起战场,将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分开。无论是苦海杀手,还是慈航剑客,都得到妥善对待,排得整齐,犹如沉眠。
清算出结果,慈航剑客杀敌十五人,战死十人。双方死伤差距不大,算是平手收场。
商崔嵬调匀内息,感觉略好些后,缓步走至同门尸体面前。
凝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目露戚色。拄剑做拐,艰难跪地,俯身将每一具尸首的双目合拢。他做得很慢、很慢,期望有的师弟能突然坐起,抓住他的手腕,说我还没死,我还能活。
剑侍抱着白布跟在他的身后,将同门尸首仔细收敛,不留一片碎肉。
商崔嵬失望了,死而复生的事儿没有发生。
垂首默哀片刻,商崔嵬起身,环视众人悲戚神色,叹道:“走吧,带他们回家。”
在返回西城的过程中,商崔嵬心中止不住地乱想。
根据苦海刺主从前的“丰功伟绩”来看,他应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为何此次碰面执意同我决斗?
他明明可以杀我,又为何在最后一刻收手?
还有阿鼻刀……那种墨色的刀法,那股骇人的杀意,不会错的。
几年前,他随陆念慈前往玉霄天拜见天人师。得到批准,进入藏有万卷典籍的琅嬛阁,借阅剑法,触类旁通,以提升对于大自在剑诀的感悟。
琅嬛阁内,有一奇宝名为留影壁,收纳了所有典籍经卷创造者的身影。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触动留影壁,有幸目睹了一位面目模糊的慈航先贤,运使阿鼻刀的景象。
与今日所见如出一辙。
只不过那位苦海刺主应是将将入门,而留影壁中人才真正是“一刀阿鼻,苍生涂涂”。
阿鼻刀因其邪性,虽为慈航嫡传,但天人师从未交与弟子修行。苦海通过何种途径,得到了它?
商崔嵬皱眉,要尽快将此事禀告霄河殿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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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全面清洗
夜尽天明,彻夜巡逻的各大门派终于能鸣金收兵,休息一番。
然而老天似乎看不惯他们闲着,还不等人躺上床去,睡个囫囵觉。一则重大消息又将他们从屋中拽出,匆匆赶往西城与南城交界的菜市口。
那里,被慈航剑客运来十五具苦海杀手的尸体,一字排开,仿若当街贩售的猪肉。
今日商崔嵬没有出面,由一名慈航剑客向众人宣告,苦海黑鸦行迹已被他们勘破。过不了多久,慈航就能将之一网打尽,保证大家在长泰城中的安全。
听闻此话,又亲眼见到刺奴尸首,众人心中略略松下一口气,大部分人对慈航心生感激。
有人喊道:“关键时刻,还是慈航道场高风亮节,行事仗义。大家说,对不对啊?”
菜市口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慈航剑客连连抱拳,说道此乃应尽之力,他没说几句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无论真心假意,这景象确实是道器之争开启后,难得的和乐融融。
东城娉婷河,架一石桥。
桥拱如柳,栏筑石狮,石面上精美的雕纹被风雨蚀磨得模糊不清。
三名刺奴抱着十六匹红绸,一头系于石狮,另一头抛入水中。红绸随白湍飘荡,绸面上用金线绣出的梵文,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那是众生主年轻时所著经文《杂阿含藏经》。讲的是消业灭罪的禅语,究本质而言,与《地藏经》、《磐若波罗蜜心经》等普世经文一般慈悲恢弘,教人为善。
无人知晓“万魔之首”的众生主,为何能写出这般足以成佛的经文。也没人能从这卷经文瞧出暗藏的祸心。
但世人惧怕众生主,不敢深入研读,唯有苦海及其统治下的西夷诸国参颂这部经文。
苦奴更是演化出一项传统,出战时将绣满《杂阿含藏经》的绸缎抛入水中,或挂于高处,让水风诵经,以保佑他们百战百胜。
裴戎坐在河畔,袒露肩背与胸膛。面孔苍白如雪,唇色更淡几分。撇开身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整个人如同失色一般,白得扎眼。
死人刀不愧是杀人杀我之刀。
昨夜与商崔嵬决斗到最后,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将这位同门当场斩杀。还好关键时刻,咬破舌头,令自己清醒几分,并尽最大的毅力逼迫狭刀停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那样危机的场面,此刻想来,犹觉惊心。
没能取得敌手性命,死人刀即刻反噬其主。令裴戎内息混乱,经络里好似被冰刀形成的旋风,一寸一寸刮过,令他疼痛难当。最后全身崩裂出无数细小伤口,流血不止。
尽管用了各种疗伤药品,也难以愈合。每隔一段时间,血液便会将糊在伤口上的药泥冲散。
这种危险的状态,将持续整整一日。
裴戎掬起河中凉水刷去身上的血污,重新上药,漫不经心地想道:邪性至此,务必慎用。
十一捧着一个托盘走近。
裴戎瞧一眼盘中的东西,端起盛满猩红液体的瓷碗,扬脖饮尽。
腥腻苦涩,令人作呕,但他喝得干脆利落,面不改色。入腹后,身体泛起燥热,像是得到了新鲜血液的补充,令他惨白的面色稍微好上几分。
这是新宰杀的红锦鹿放出的血,最是补血养气,常用于治愈难产血崩的妇人。对于裴戎这种大失血的情况,亦是对症。
感觉自己情况好些,裴戎再看铺陈盘中的纸张,上面写有三行小字。
第一行,是投效苦海的宗门;第二排,是投靠慈航的门派;第三行是两不相靠,决心与正魔两道霸主争斗到底的势力。其人数总和乃是前二者两倍有余,足见道器的魅力。
这些中立势力,又被分成三类。
其中画叉的,是屠掉的门派。画圈的,是依据裴戎推测,可能的慈航诱饵。
慈航每夜埋伏在诱饵门派周围,若是苦海没有选中诱饵,他们便要匆匆赶去被选中的宗门。慈航根据路程不同,赶来的时间也不同。裴戎依据这些数据,推测出了慈航诱饵分布的大致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