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灵光不解地挠了挠头,忽然被街边一种色泽明黄,形似木瓜,却满身尖刺的奇怪水果勾去了注意。溜达到摊前,瞧来瞧去。
长街中央,谈玄不语不动,像是一尊无暇的玉像。
然而过往来去之人,仿佛没看到他这个大活人,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轻声默念:“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足下一震,流风激荡,白衣墨发卷起,犹如飞雪泼墨。无人得见,一道清光从他足下生出,以风雷之势铺满全城。
流光旋转不定,化为一副无比巨大的八卦图。
谈玄睁眼,无数流光从他瞳中闪现——
“震东,素女宫、葬情殿,重雷交叠,建功立业,但与天时相冲,乃为逆相,必得贵人相助方可保全;坎北,长生门,险阳失道,深渊不测;乾西北,卫宁庄,生生不息,逢凶化吉;坤西南,六爻皆虚,行人不利,不可往;艮东北,丹雀秦家,山外有山,山相连,此去必为之所迷;巽东南,风波海,随风而顺,逆风则覆,若错失良机,只怕进退维谷……”
八卦震荡回旋,无影无形的巨大图阵在谈玄捏诀轻喝的一刹,收入手中,凝成一道卦笺——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谈玄凝望卦笺,容止若思。
忽然,指尖一颤,扬首向东远眺。
浩瀚穹庐风起云涌,万里彤云缓缓漩凝,化为一架磅礴壮丽的流云楼船。掀起巨大风潮,破开云海,向大地上的城池驶来。
云船落地,半城烟沙。
白雾散去,一众白衣剑客显露身形。约有五六十人,一概背负长剑,松形鹤貌,衣袂飘飞,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剑客的队伍静默、整齐,举手投足仿若以标尺衡量,每一人每一步迈出的距离皆分毫不差。过桥而来时,潺潺流水骤急,泠泠然,似有寒音。
来者,正是慈航道子。
谈玄眯起细眸,正欲仔细观察,身后忽然飘来一阵浓烈的煞气。
寒风扬发,负手转身,如见黑云摧城,一群玄衣杀手自西而来。
面若阎罗,眸似寒渊,腰间斜跨长刀阔剑,用雪白狼皮一裹权作刀鞘,不少人的狼皮上已沾满血迹。
热闹喧嚣的街道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马都识相地退入街边的店铺或巷道中,将空旷长街让与正魔两道的霸主。
唯谈玄岿然不动。
身前是晚霞照遍层云,重重叠叠的金彤与赤橙,将慈航的剑客染得瑰丽。
身后是欺近的暮色,在苍蓝中渐渐染上浓黑,星月渐出,苦海的杀手携屠刀与夜暮同来。
阴阳交割的光影落在谈玄身上,但那浓丽而辉煌的色彩却未能让他染上分毫。
儒冠素衫,洗褪浮华,好似独立于另一个世界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能见。
一如鹤立雪上,常者见鹤,智者见雪,禅者见白——他便是那玄之又玄的白,非超脱之眼不可见之。
然而,就在两只队伍与谈玄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慈航中的领头人骤然驻步。
这一动静,令率领苦海杀手的拓跋飞沙心神绷紧,转头凝注对方。以为慈航按耐不住将要出手,手握刀柄,预备出鞘。
慈航剑客的领头人,身量奇高,比起本就魁梧高大的拓跋飞沙还要高出一头。这样的高度,仅仅伫立于此,便能给人一种凌厉的压迫之感。
再观面目,白若冷玉,目似点漆,直鼻悬胆,唇薄如削。眉心一道红痕,背负乌鞘长剑。
气息锋芒逼人,宛如一柄绝世名剑,白刃流霜,皓魄凝寒。
寒剑双目没有看向拓跋飞沙,而是定定凝注谈玄所在方向。
谈玄心头一悸,仿若被一道无形剑光扫过,鬓边一缕乌发断开落下。顿时析出一身冷汗,双腿微颤,被那道目光逼得几欲撤步。
然而若是动作,他这玄之又玄的“禅白之术”便会打破,隐去的身影将显露人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谈玄视野骤然失色,足底幽影沸腾起来,影雾氤氲,将之身影笼罩其中。
裴戎跨雾而出,掌刀而立,峻拔英朗的背影,宛如一道巍峨山壁,将谈玄遮挡于后。
影雾升腾,犹如隔一道朦胧纱帐,裴戎目光与帐外剑客交错而过。
剑客微微皱眉,眉间红痕艳得扎眼。似是感应到了不寻常的事物,却无法勘破其所在。
右手一拍乌鞘,白光乍现,于半空一抄,引剑一斩。一道锋锐剑气破土崩石,向裴戎二人所立之处袭去。
裴戎容色不动,在雪剑出鞘的一刹,一振狭刀。令流转不休的墨影幽雾附着于刀锋,将狭刀重新塑形,化作与剑客手中一般无二的长剑。
斩来的剑气在稠密影雾的侵蚀下渐渐溃散,及至裴戎面前,已淡若白露。
裴戎曲指一弹,剑气无声消散。
然后手中长锋一转,沿着剑气犁地袭来的轨迹,分毫不差地斩出一道剑痕。
就仿若那道剑光未曾断过,径直穿越空旷长街,轰然斩至对面的阁楼上。
剑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座阁楼在自己“一剑”之下隆隆倒塌,目光流露些许疑惑。
沉吟片刻,收剑入鞘,终究没有再做尝试。
——苦海的杀手已有蠢蠢欲动之态,据他所知,苦海戮主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能忍下第一剑已属不易,若是自己再出第二剑,慈航与苦海间厮杀怕是要即刻打响了。
再观裴戎,用刀子般的目光描摹这位慈航领头人的眉目。
一贯的波澜不兴的心湖翻涌起来,生出一丝苦涩的嫉妒。
他认得此人——商崔嵬。
慈航此代大师兄,被慈航寄予厚望的罗浮剑子……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自己爹亲,亲手抚养的孩子,同时也是他唯一的弟子。
商崔嵬出生慈航世家,在还是一名婴儿之时,便被接入白玉京,拜罗浮裴昭为师,由他亲自抚养至五岁。
“剑神”死后,商崔嵬继承了裴昭的佩剑“青川引”,得传大自在剑诀,被视为下任罗浮殿尊与剑神。如同珍宝一般,被六位慈航殿尊捧在手心里长大,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然而,商崔嵬却不认得裴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师尊还有一个儿子活着。
在他被殿尊们关怀衣食,把手习剑之时,那孩子在苦海吃糠咽沙,忍受鞭打;在他受到同门尊敬崇拜,意气风发之时,那孩子受尽折辱摧残,夜晚躲在被窝里死死咬住褥子,将难过的哽咽逼回喉中。
可以说,商崔嵬抢走了原本属于裴戎的人生。
然而,裴戎不能怪他。
这是慈航殿尊们共同作出的决定,商崔嵬天生剑骨,比裴戎更适合继承罗浮殿尊衣钵。
裴戎腮帮微动,切齿微碾,心道:我不能怪罪任何人,可我这一腔怒火将诉与谁?凭何、凭何……你们凭何如此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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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平静交错
商崔嵬没有停留多久,率领慈航剑客向西。
一向性情火爆的拓跋飞沙竟也十分沉稳,警戒解除后,命令手下继续向东。
这一对生死大敌的初遇显得极为克制、冷静。
甚至显露出一种怪异的融洽,仿佛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协议。
唯有身处漩涡之中的裴戎,能从狂烈的寒风,泠泠的流水,扣着剑柄绷起的指尖,一触即离的目光,清浅到无声的吐息……感受到无形的杀机宛如凝结在筝弦上的水珠,一拨即落!
但是,没有人敢去撩拨。
观睹之人纵然有心挑拨双方开战,却被压力凝固了四肢与口舌。
直到两队人马分别消失在长街尽头,人们方才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发出遗憾叹息。
——慈航与苦海太理智了。
正魔两道霸主没有打起来,叫他们这群小虾米如何浑水摸鱼,觅得时机?
裴戎回身查看谈玄情况。
只见他怪模怪样地扎了一个马步,弯腰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迎着裴戎的目光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要、要不是你在,我今日可要载一个大跟头了。”
裴戎挟住他的手臂,将人倚在肩头,承住对方的重量。
“是你太过拿大,仗着‘禅白之术’在众目睽睽下施展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