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如一株松柏,孑立琼崖,直面狂风怒雪的摧折。
心中轻念一声“阿蟾”,飞剑已没胸口。
风雨飘摇中,梵慧魔罗恍然听见一声呼唤,但当他回首东望,又只闻猎猎风吟。
玄都大阵开启后,明尊圣火作为阴阵阵眼,化为囚笼,将人困缚。
梵慧魔罗盘腿而坐,与阿蟾相拥相依,仿佛一尊供奉于业火红莲上的双身佛。
天地万物在阴眼的侵蚀下,失去生机,归于寂灭。
朗朗月色与被圣火染红的沙海仿佛被岁月洗褪的壁画,片片凋零。
拥有肉身的阿蟾,长发渐起霜色,眼角催生细纹。
而梵慧魔罗则身影渐渐虚幻,流转如雾,似已无力气维持身形。
陆念慈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尊苦心孤诣造出的杰作。
蓦然掀下狐裘,仅着单薄衣衫,行走在冷雨中。
他张开双臂,仿佛发癫一般,踩着泥水,放肆大笑,丝毫不见素日平静温文的模样。
笑着笑着,忽然转过布满血丝的眼眸,目光宛如钢针一般钉在梵慧魔罗身上。
“为何身处死地,你还是这般镇定?”
梵慧魔罗面容朦胧,似隔着重重纱帐,唯余一双慑人长眸,映出陆念慈亡魂般的面孔。
“能在天地间留名者,自有称得上他的死法。”
“譬如项羽,一代人杰自刎乌江,非死在刘邦手里。便是因为刘邦不是英雄,不配做杀他的刀手。”
陆念慈一声冷笑,负手摇头。
“自负,自负,实在是太过自负!”
“你若知晓,我为今日,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与时光,做了多少布置与筹谋,才定下这‘扫尘局’,何敢以这般口气同我说话!”
“哦?”梵慧魔罗长眸微眯,“何不同我讲一讲你这‘扫尘局’,有何精彩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最终一战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
裴戎:我会保护好你,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李红尘:我来了。
江轻雪:一睡经年,师尊你变了许多啊。
第154章 环环相扣
陆念慈注目他片刻, 竟微微一笑, 欣然应允。撩起衣袍, 面照面地席地而坐。
雨落江山,在两人间激起圈圈涟漪。
梵慧魔罗将怀中之人拢了拢, 蟾公子白发垂落,如苍山崩落的积雪。
他抬手前推,对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是一派坐而论道的姿态。
陆念慈嘴皮上下一碰, 将一场惊天布局徐徐道出。
从开启嫏嬛地宫,发现玄都残阵, 耗费无数人力心力予以补全,到遣派弟子入秦家, 汇聚毗那夜迦之血, 引发长泰大战道器之争,孕化胎藏佛莲。
从搜罗摩尼遗迹,探寻明尊圣火,付出不菲代价, 从须弥山手中取得半部《下部赞》经,到以圣火为饵, 陀罗尼为引, 诱梵慧魔罗这李红尘分魂亲至大漠。
最后,汲取西流沙滨百里生机, 祭献李红尘性命,以补足天人师功体, 使之伤体痊愈,重履人世。
一桩桩,一件件,可谓环环相扣。
历时四十余载,葬送万万人命。
其心机之深,谋算之远,可为旷古绝伦。
能在大功告成之际,当着梵慧魔罗之面,一点点揭露自己苦心孤诣的布局,其心中畅快难以言说。
说到得意处,不禁挥动袍袖,眉飞色舞。面孔泛起一抹病态潮红,竟显得容光焕发。
就好似精心甄选原料、醴泉,通过百种工艺,万般磋磨,最终酿得一壶好酒。
大获全胜的滋味如此甘美,薰薰然,醉得他如登极乐。
然而,他的听众却非一个好听众。
梵慧魔罗抚摸阿蟾苍白的发,一脸漫不经心,间或望向东面秣马城的方向,略略出神。
神态散漫,仿佛在听一个乏味至极的故事,仿佛深陷罗网之人也非自己。
这是陆念慈此生最为得意的时候,却好似被生生扇了一巴掌,两颊浮现一抹恼怒的红。
“众生主果然是人中豪杰,死到临头竟还是这般泰然自若。”
“此后每年的今日,我会记得来着流沙海间,为你上一炷香,以祭你这份临死前的风骨。”
梵慧魔罗睥着人,唇角勾起。
“这香且省了,还是留给江轻雪吧,毕竟今日要死的人是他。”
陆念慈蔑然道:“哈,故弄玄虚。”
梵慧魔罗凝视对方,双目炯炯:“你所谋之‘扫尘局’,其根基乃为嫏嬛地宫中发现的玄都残阵。”
“可若我说,玄都残阵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诱饵呢?”
陆念慈气息一滞,指尖颤了颤,面上浮现冷然笑意。
“难不成你想说,那玄都残阵是你在被驱离慈航前刻意留下的?”
“且不说你这师尊的手下败将,是否有能力预见到今日。若果真是你刻意所留,我倒是要心怀感激。”
嘴唇微撇,冷笑道:“感激你递给我一口能够杀你的刀。”
面对陆念慈的嘲讽,梵慧魔罗混不在意。
“那玄都残阵确非我所留,确实是上古太清道人留下的遗宝。”然话锋一转,“只不过,慈航道场是我一手所建,它底下压着点儿什么,我能知晓应是不足为奇?”
“玄都大阵,核心乃阴阳两仪。除补全阵法外,你尚需分属阴阳的两个道器,作为阵眼,镇压阴阳两极。”
梵慧魔罗扬手,一缕流焰分出,轻飘飘地落在人掌中,化为十二瓣金莲,供人把玩。
“你所选择的阴属道器,便是这‘百法通悟’胎藏佛莲。”
“然而天下间的阴属道器非止这一个,且在长泰之战前,胎藏佛莲名声不显。是何缘由,让你选定了它?”
梵慧魔罗转眸看着陆念慈,语声悠悠,意味深长。
陆念慈嘴唇颤动了一下,缓缓紧抿,没有作声。
见人不应,梵慧魔罗低声一笑,自问自答:“因为你看了一本书,名为《天生道种本纪》。”【详情见128章】
此言一出,陆念慈浑身一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书是他养病之际,为打发时间,在翻阅璇玑云阁典藏时无意发现。
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尹剑心不会背叛他,孙一行又被拘在万里外的白玉京。
这魔头……是如何得知的?
梵慧魔罗以手支颌,合拢手掌,金莲雾化成烟。
陆念慈的目光逐着袅袅飘散的流焰,绘出一名峨带广袖的男子背影,长身独立船头,面迎万顷波浪,扬帆而去。
“多年前,‘史君’司马琛留下《天生道种本纪》后,出言云游,再无踪迹,仿佛是客死异乡。”
“书中载录天下已知的道器,渊源、传承、史料等甚为详实,且能与各家宗门记载相互印证,因而你深信不疑。”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陆念慈眉目阴郁,沉声道:“什么事?”
“世人多数只对书中内容究根问底,少有人去关心写书之人。因而也没人想过,司马琛既能有这般见识,知晓诸多辛密,必非寻常人,怎会死得不明不白?”
一句句问话,仿佛穿针引线一般,将过去的隐秘串连。
“极可能是‘司马琛’榨干了这个身份的价值,需恢复本貌,因而只令‘史君’云游海外,消失得无影无形。”
梵慧魔罗神情很淡,声音也很淡。
然而话中意味重如山岳,沉甸甸地压在陆念慈胸口,令他的心一沉再沉。
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间迫出,眼神可怕得仿佛要吃人:“你说,你是司马琛?”
仔细想来,能写出那部书的人,定然交友广阔,踏遍大江南北,且很可能寿命悠长,诸多历史是他亲眼见证。
天下间,满足此条件者寥寥,但李红尘当属其中一人!
陆念慈身形微晃,顿时有头晕目眩之感。
忽然,想起自己是在璇玑云阁里见到此书,被人联手下套的屈辱令他眉目越发阴冷。
“太上苍一直同你暗通款曲?他怎么敢,他不要命了么!”
见陆念慈竟这般不自知,梵慧魔罗摇头失笑:“当一个人被逼得连自己姓名都不敢提,狗尚且比他活得自在时,还有多么珍惜自己的性命?”
陆念慈哑然,一时怔怔不能回神,复又听对方吐出一个名字“秦莲见”,竟有心惊肉跳之感。
梵慧魔罗挥手拂袖,扬帆出海的人影淡去,焰光再动,勾勒出一尊双面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