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什么可后悔的。”陆念慈握紧桃花,畅然道,“因为,你始终站在胜者一方。”
太上苍神情怔忪,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卫太乙等得不耐,出言提醒,方才回神。
他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面容骤然有些苍老。苦笑拈起白子,继续行棋,只是心思已不在棋局之上。
后悔么?心底有一个声音问道。
在慈航大乱中,他漠然已对,隔岸观火,眼睁睁瞧着学宫被鲜血浸透,盖因他认为道君败局已定,不愿与李红尘乘同一叶破舟,最终因江轻雪这道狂浪倾覆。
很想坦然地说一句“不悔”。
然而,他真的不悔么?
太上苍环顾四周,风亭水榭,古松桃林,讲经殿的飞檐掩映于嫣然桃花间。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而他已非花间故人。
江轻雪想在慈航称师作祖,自然不想要自己这个师兄碍眼。
他的名字被江轻雪从慈航道子名录上抹去,紫微斗数被江轻雪夺走而不敢再称“紫薇相师”。
这样的赢家,与输家,又有何异?
怔怔间,忽念起远在大漠的谈玄。
也许,他到底是对道君所有愧疚的,因而令自己的唯一传人追随在那人身边,心中轻叹:玄儿,莫要走为师老路。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两块棋枰同时一震,浩大法力荡散,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蒙蒙清光中,白棋黑子间经纬纵横,演化成网罗天地的巨网,将云霄天与流沙海罩于其中。
每一枚棋子,对应天外一粒星辰,每一种棋式,对应紫薇命盘一种宫位。
太上苍掌阳,陆念慈执阴,两人携手运转紫薇斗数,以棋局演绎玄都大阵繁复变化,令这座绝迹千年的上古仙阵重现世间。
澎湃法力从体内抽离,陆念慈脸色发白,唇边溢出血丝,被他悄悄擦去,不愿被人瞧见自己的虚弱。
密切关注他的尹剑心撞见此幕,眼底流露一抹担心。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抽身离去,回到陆念慈身边。
玄都大阵正在孕化,当前任务是将圣火点燃的进程拖上一拖,将这出戏码演得更真。
尹剑心忍下担忧,扬手一招,穹庐中风云涌动,将明月遮住。
滴答,一滴月华落入尸骸胸腔,激起层层涟漪。
明尊遗褪接近蓄满,只差最后一格。
然而,明月被云海遮住,再无流浆可凝。
沙海战场,已至白热,许多人觉得耳朵聋了,除了吼声听不见别的,觉得眼睛瞎了,除了红色,看不清别的。
独孤脚蹬人腹,将尸体从刀伞上踢开,抬头见会云滚滚,神色焦灼。
在沙海战场外,另有一片嘶吼呼啸,随风卷来。算算时间,应是拿督兵临城下,穆洛正率领大雁城将士,与他们搏命。
陀罗尼携上所有儿子,御驾亲征,拿出拿督王朝的全部底蕴。
而穆洛军队集结得仓促,实力、军备逊于对手,局面紧迫,不容他们耽搁太多。
独孤扬身躲过一记劈砍,刀伞一转,血泼成画。在被拥挤的人潮推来撞去间,回身去寻尊主。
嶒峻身姿如雪松绿竹,鹤形朗视,纵战场混乱,仍一眼得见。
飒飒风响中,陆念慈居高临下俯看战局,油然而生激荡之意。
厮杀的人们是那样渺小,仿佛棋盘上的棋子,由得他玩耍摆弄。唯有一点缺憾,阿蟾那道孤标傲岸的身影仿佛一面猎猎旌旗,刺目至极。
陆念慈轻轻咳嗽着,端起茶杯,向人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然后茶杯一倾,清水洒下,仿佛在祭奠死人。
观睹此景,苦海杀手们皆添怒意。
阿蟾看着他,沉静如一湖秋水,扬起手臂:“拿酒。”
谈玄将一白玉扁壶递上,里面装的是上好的泸州美酒,口感醇厚回甜,色泽浓郁如琥珀。
以为尊主是要回应对方的挑衅。
陆念慈也是这般认为,唇角笑意刚刚浮现,却因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僵在脸上。
有的人自认为是天地间的主角,孰不知他只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配角。
阿蟾望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片浓云密布的穹野。
这一杯酒也不是敬他,而是敬天地鬼神,峤岳百川。
琥珀色的美酒泼入天际,霎时雷鸣响动,大雨弥天。
本是炎热的沙海,被雨水浸润,燥热褪去,生出凉意。
陆念慈被冷雨寒风一激,咳得像是要呕出心肺。裹紧风氅,湿透的发丝下一双寒目微眯,抬掌接住雨水一嗅,愕然:“这是……酒?”
第149章 圣火重燃
急风骤雨千丝缕, 雨打江山千秋去。
雨丝连绵, 落在阿蟾长眸微挑的眼睫间, 落在裴戎压刀振出的水雾中,落在谈玄掐指默算的指尖, 落在独孤仰天怒吼的唇畔。
冷风凄雨,酒香在刀剑碰撞与肉体贲张的厮杀中,越蒸越浓。
苦海杀手们骚动起来。
这雨,这酒香, 令他们想起去年六月间,热烈、迷乱、狂野, 充满美人、美酒、赌博与快乐的甘霖妙雨祭。
有的人在杀人后,搂住温热的尸体, 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有的人在拼杀中耗尽力气, 跪在地上,张口接住酒雨,迎接人生中的最后一顿美酒。狂然仿佛回到那一场快乐的祭典。
虽没有鼓乐歌舞,刀剑交鸣权可相抵。纵没有女人双腿畔在腰间有力裹缠, 与敌人纠缠厮杀亦可销魂。
毕竟,行欲与杀人, 本就同样令人血脉喷张。
一时间, 因苦海杀手的疯狂,剑客们进退失据, 有些狼狈。
他们厌烦这酒雨,熏然醉意会令拿剑的手颤抖, 麻木人的神经。
也不明白这群冷酷的对手怎么突然开始发疯。
死人在活人脚下堆成山丘,无论是杀手还是剑客都杀红了眼。
欲擒贼擒王的剑客,杀向黑海中的白衣时,被不要命的杀手们阻挡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神魔,如雪中素梅,云海孤月,血与沙未曾沾染半分。
沙海化为人间血狱,他自萧疏轩立,仿佛存在于另一方天地。
雨水滂沱,在阿蟾身上溅起空濛水雾。流沙吸饱雨水,开始满溢,积水空明,渐成湖泊。
“红尘不染。”陆念慈湿袖一挥,清光流转,遮蔽雨水。细语呢喃起李红尘的别号,似乎明白了天人师对于这位的迷恋源于何处。
蓦地心生燥气,明明自己已机关算尽,明明呕心沥血将谋划推演至完,应当再无遗漏。
可为何,对方还是这般淡然自若?他真就不会急躁愤怒么?
陆念慈目露暗色,抿直嘴唇,想要在本就激烈的血杀中,再添一把烈火。
“李红尘,为何不亲自出手?”
“你是超脱之下的第一人,直接斩杀了我与尹师兄,无人能阻你涅槃。”
“还是说,你这具属于梵慧魔罗的腐臭尸身已经支持不住,让你连出一招都不敢?”
战场诡异安静了一瞬,杀手们听见此语愕然不已。他们深刻了解尊主说一不二的强势,但见关键时刻,尊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又听陆念慈这挑唆之语,不免产生动摇。
阿蟾微侧身,转目于人,正欲开口,蓦地一人插声道:“你还不配让众生主亲自出手。”
裴戎黑发浸透成缕,贴着苍白的面孔,雷鸣电闪,将修峻身影镌刻于风雨中。涉水走来,虽有雨水将血水冲淡,依旧将靴面浸得黑红,一步一个血印。
原来裴戎与尹剑心又杀数轮后,注意到这边情况。且战且退,与独孤错身而过时,打了一个眼色。独孤微一怔,然后嘴下撇“若我死了,记得赔我棺材钱”,指撮唇间打了一个唿哨,十数道黑影聚来,为他掠阵。抖开刀伞,毫不犹豫前冲而去,以入微之身抵挡这位半步超脱的追击。
陆念慈俯视裴戎,眼里却没有裴戎。
昔年裴昭在世时,他便看不上这位罗浮剑神,对方为弱者张目,乃是自领枷锁。哪怕他剑能称神,弱点满身,也只是一个瓷做的娃娃。天人师仅出一根指头,轻轻一推,他便碎了满地。
这种人的儿子,又能成什么大事?
手扶膝头,俯身蔑笑:“大言不惭。”
“裴戎,你又有何种办法,能叫云海消失,截下最后一格月流浆?”
“我不需要叫云海消失。”裴戎手指摩挲着刀柄,摇了摇头,那股子云淡风轻的味道与阿蟾像了个十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