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常常因病卧床,只能看书打发时间,几乎读尽了琅嬛阁中藏书。实在无聊,便以师尊面子,借阅起璇玑云阁的收藏。”
“后来在其中翻找到一本古籍,它的书脊间藏有一册秘卷,名为《天生道种本纪》。”
孙一行微微思忖:“这书我听说过,出自‘史君’司马琛之手。记载了自有史以来,可以考证的十六样道器的名字、由来及种种传说。”
“他写完后,人与书皆失踪不见。天下间便有了传言,说那《天生道种本纪》里藏有获取道器的秘密。”
“难道这是真的?”他惊愕道。
陆念慈又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神龛前的金灯烧了许久,光线有些黯淡,他起身挽袖,执起放在案头的铜剪,依次去剪金灯里的烛心。
“大师怎恁地这般天真?”
“若司马琛有此本事,哪里还有我慈航与苦海争夺天下的机会?”
“我只是在里边发现了一则有趣的记载。”他娓娓而道。
“书上说道,胎藏佛莲的道种非如其他道器那般虚无缥缈,靠天时地利相合偶然诞生,而是本就散于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所诞后人的血脉之中。其后人与凡人混居结合,神血混入凡血,万万年后,已沦为寻常。”
“司马琛在‘胎藏佛莲’一章结尾留下猜测,若是散落天下的血脉在冥冥天道的指引之下,通过男女结合繁育后代不停聚拢。当血脉浓厚到一定程度,道器或许能从这名天命之子体内孕育而出。”
“因此,念慈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话语一顿,陆念慈侧身回眸。被剪过烛心的金灯亮了一些,逆照着他,令面孔变得模糊,唯一双眼睛亮得慑人,“若是我能代天道而行,令这特殊的血脉聚拢,是否能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
一席话让孙一行听得胆战心惊。
代天道而行……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此乃逆天之举,竟被眼前人说得这般平静淡然,仿若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事儿。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
陆念慈道:“于是,我将弟子散入四海,去寻毗那夜迦后人。发现其中有一支主脉迁入中原,落地生根,渡过几次战乱,不幸家谱丢失,因而遗忘了祖宗,泯灭众人。”
孙一行问:“你说的是……长泰秦家?”
陆念慈咳嗽了几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过嘴角,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不,我说的是整座长泰城。”
孙一行顿时呆住,浑身僵冷,像是冻在雪里的石块,一股彻骨的寒意,止不住地往心里头钻。
“所以,是你教秦家血祭之法的?秦莲见拿手的画儿,和那能将人摄入画里的术法都是你教的?”
陆念慈点头,又摇头,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
“我可没有那样的耐心,将一切赌在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说的那些,是我交给秦莲见生母的,在她嫁去秦家前,嘱咐她寻找机会,诱使秦家使用血祭,聚拢血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那名女弟子因生秦莲见血崩而死,事情便耽搁了下来。其后慈航发生诸多变故,如大师兄叛出师门,梵慧魔罗邀战昆仑,师尊久伤不愈陷入沉睡……我为了稳定慈航焦头烂额,顾不了对秦家的随手尝试,久而久之,便搁置一旁。”
“待再次想起时,却发现秦莲见不知从何处寻得其母遗物,翻找出那些我为引诱秦家准备的功法、阵法与典籍,并生出一步登天的野心,令事情误打误撞重回我的掌控。”
“当初,我下这一步闲棋,是为了对抗那惊才绝艳,极有可能成就超脱的梵慧魔罗。”
“但谋划再启时,发现时机更妙,竟可一箭数雕。苍天如此助我,岂敢却之,自顺水推舟而已。”
“只不过强力而为,有违天道,不得上苍承认,诞生的不过是个半吊子的伪道器罢了。”陆念慈摇头叹息。
孙一行皱紧眉峰,忽又想到一事,顿时心头狂跳。
那明尊圣火……也是假的吗?
他被困于严密把手的宅院里,本不应该知晓圣火之事。但梦禅法妙用无穷,他找准机会,潜入了几个精英弟子的梦境,从一名陆念慈的心腹弟子梦中探知关于“明尊圣火出现在古漠挞,苦海御众师亲身前往寻找”的消息。
本来欢喜于慈航道君终于寻到消解诅咒的方法,但此刻与陆念慈所言联系起来,顿觉事情诡秘万分,恐有阴谋。
这会儿,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的手段,颤声问道:“那明尊圣火呢?也、也是假的吗?”
陆念慈用黑峻眼瞳注视他,冷得无光,他翘起唇角:“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当年的慈航道君是怎样一位绝色人物,令我师尊念着他,令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也念着他。”
见孙一行不答话,陆念慈无味地笑了笑。
“放心,明尊圣火是真的,它三百年一涅槃,自摩尼教覆灭后,如今也到时候了。”
“只不过,那圣火的消息是特意我放给苦海的,梵慧魔罗也是我引诱他去的。”
孙一行不解:“可是,我听闻是璇玑云阁带着那劳什子接引众生金灯前来,劝说你发兵大漠……”
话语未尽,忽地一个激灵,猛然想通一个关节,顿时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那盏灯……那盏灯也你让人丢在古漠挞,引璇玑云阁发现的?”
“你不信任璇玑云阁,只把他们当做你探路的石子。”孙一行定定地望着陆念慈,眼中流露愤怒与困惑,“他们是你慈航的盟友,为你们鞍前马后几十年,你却依旧信不过他们?”
陆念慈悠悠一叹,屈膝蹲于僧人前,目光平举,沉若深渊。
“大师是积古的老人,又曾与家师相交莫逆,念慈也就不说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搪塞于你。”
“我信奉韩非所言,人性本恶,唯以利益相交。所谓盟友、敌人会随事态变化转变立场,给予信任,便是授人以柄。”
“连最为亲密的尹师兄,我亦不会全然交心,又怎会将重要的谋划透露给外人?”
“况且身为棋手,本就该同棋子疏离些,若是生出感情,岂非在要抛弃他们时给自己增添难题?”
孙一行怔怔的,心中有千般话语,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慈航变了,但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线希望。
因为他活了百来岁,见证了慈航最辉煌的时候。
他见过人来人往的慈航学宫,道子们端坐在讲经殿里,恭敬地听道君授课。李红尘抱着雪白的猫儿,人坐得懒倦,课也讲得随性,总在讲法之中添杂一些他的游 记。让人一堂课听下来,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去处,倒忘了道君讲了什么道理。但那种亦师亦友的氛围,令每一个人都感到快乐。
他见过前 往白玉京祈愿的百姓,他们肩背行囊,行走在环山石阶之上,每走一步,便跪地叩拜一回,口中默念祈祷感激之语。慈航道场虽非佛寺道观,不接受香火捐献,但这 里却比佛寺道观更受山下的百姓相信。因为若遇洪水干旱蝗虫等天灾,慈航道子们总会出现,用神仙般的法术,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那些动人的、刻骨的,如永不褪色的画卷留存在人心中,怎能甘心它化为海间浮沫?
孙一行眼眶湿润,他想捶打地面,奈何四肢被缚,只能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惨笑道:“告诉我,这里还是慈航道场么?”
陆念慈睥睨着他,直身立在五百盏金灯前。环抱天人师的无面道君端坐于其身后,那隐没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仿若巍峨泰山重压着僧人。
“你所怀念的慈航是李红尘的慈航,然而那个慈航早已作古。”
“今日之慈航是天人师的慈航……也是我陆念慈的慈航!”
陆念慈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打碎了孙一行心中仅剩的期望,他沉默良久,道:“最后一问。”
“我出来时,将梦境壁垒破出一个鹅卵大小的缺口。我猜想你必然不会放弃令江轻雪苏醒,而要将那道缺口撕裂,需要倍胜于‘胎藏佛莲’的力量。”他口中发苦,“你又要……又要谁做出牺牲?”
陆念慈从孙一行身边走过,手撑住殿门推开,在光线照亮面孔时,落下冷漠一语:“阻挡我道路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