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有什么东西扑打在脸上,落下冰冷的水珠,让他以为老天又下起冷雨。
勉强撑起眼皮,虚开一道缝隙,重影缓缓凝聚,好像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他家傻鸟的身影。
海东青用金喙叼着一支羽箭,爪子不停刨着硬弓,推向主人。
“好、好孩子。”手掌盖住鹰身,拇指蹭过头顶绒毛。穆洛强打精神,像只爬上河岸的落水大狗,甩了甩了乱发。从地上爬起,牙齿叼住弓弦,尝到一股铁锈味儿,独臂撑住长弓,颤抖地撑开。
觑着眼睛,从人墙的缝隙间,瞄准陀罗尼。
刚一发力,掌心里的伤口便崩裂开来,鲜血令弓身变得湿滑,他手抖得厉害,完全瞄不准目标。
穆洛歇了一口气,然后蹬住弓身,以腰为轴,拧身高抬。腰腹与髋骨紧绷,健美长腿卡在弓身与弓弦之间,独手攥紧弓弦,再次尝试张弓。
穆洛微垂着头,不知是汗是雨的水珠从他颌下滴落,压着声音吼道:“白玉王!”
海东青振翅飞起,金喙叼住弓弦。
“一,二,三……走!”一人一鹰共同发力,硬弓张满,绷成一轮满月。穆洛死死咬住牙冠,连颌骨都变得酸软,侧脸印刻在风中,棱角嶙峋犹如群山奇出的峰线。
他一点一点,艰难的,颤抖的……将箭矢缓缓对准仇人。
眼看就要成功,然后地面碎石一抖,不知何人交手产生的冲击令大地震动,令这个强弩之末的男人实难支撑,趔趄一步,栽倒下去。
乱发盖在脸上,喉间发出模糊的悲叹,他哽咽出声。
背后重重撞上,非是湿冷的地面,而是坚实的胸膛。有人从身后环住他,手臂长抻,助他稳定硬弓,微凉的黑色手套覆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
是谁?
穆洛昏沉沉地想着,对方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像是儿时裹在襁褓里时曾闻见过的味道。
“威风八面的刀戮王,怎的落得这副狼狈模样?”语气责备,又透露着关怀,“站不稳,就靠我身上。”
穆洛听了出来,是裴戎。他那颗被悲怒煎灼的心,立时安定下来,放松地靠进来人怀里。
他想笑,于是费力地扯起嘴角。虽然被鲜血与污迹盖着,没人瞧得清。
这种感觉很是奇怪,满打满算,他与裴戎认识才有几天?
却是一见如故……不,或许比那更为亲近。
仿佛被人从身上挖去的一块,终于回到了身边。
那是生灵的本能,源于血脉的呼唤。恰如令两头初生幼豹分离,纵隔却千山万水,渡过时光荏苒,待它们重逢之际,亦能从彼此身上嗅出那从母胎带来的熟悉气息。
“抱歉,你一直在、在阻止我,我知、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可是唯有陀罗尼,是我此生必杀之人!”经络中的烈火好似烧到喉咙,嗓音变得喑哑艰涩。
穆洛喘息短促,每一次说话都像是吊着命里的最后一口气。他不知道裴戎凭什么会听他的,但又觉得如果是裴戎的话,一定会认真听他的恳求吧?
“帮我……裴戎……帮帮我……”
然后他脱力了,后背贴着裴戎胸口,止不住的往下滑。裴戎强健的臂肱从他腋下穿过,像是搂着一个尚未学会站立的孺子,成为他的支撑。
“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陀罗尼已经没有用处。你要怎么做,我都帮你。”
裴戎说道,目光从那乱发披散的肩头越过,宛如苍狼一眼,钉在被丘下激战黏住目光的陀罗尼身上。
他本事不少,偏生不擅弓箭,想到射箭或与同为远程攻击的暗器略有相同之处,便凭着自己投掷暗器的习惯,去瞄目标。
握住穆洛掌心里湿热的鲜血,眉峰与眼瞳颤动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冷静地调整弓箭角度。
穆洛使劲眨了眨眼睛,竭力令模糊的视线清明几分。
“还记得我们迷失沙暴时,你问我那只眼睛的事儿吗……角度矮了半寸,抬高一点儿。”
“记得,你说是一名将死的乌孙人赠给你的。”裴戎收紧臂弯,将再度滑下的人夹住,往身上拢了拢,依言抬高长弓,“他要你代他见证拿督的覆灭。”
“是啊,那个乌孙人就是我的养父。他随手救下一位快要渴死的旅人,哪里想到是救回了一头恶狼,于是我的家没了。”看着苍莽无垠的青空,不知目落何处,“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那头恶狼放一把火后,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一个十五的少年,攀着破烂的窗户翻滚出来,用布巾绑住瞎了一只的眼睛,去给苟延残喘的家人一一送终。
小娘被他抱出火场,胸口插着平日极宝贝着的,用珍珠攒成梅花的发簪。血水已经倒灌入肺里,她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狠狠掐着他的手腕,鲜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不用发声,穆洛瞧得出来,她说的是,回家……回家……送我……回江南……
大娘背靠着藩篱,这是个刚烈的女人,提着劈柴的砍刀反抗,被人一矛钉在竹篱上。她走得很洒脱,只让穆洛多多照顾匪窝里失去男人与父亲的遗孀、孩童。
叔伯们被吊在胡杨林里,大多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在诅咒陀罗尼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乌孙人养父是最后一个走的。
第117章 两人
养父身上的血快流干, 暗红结痂, 不像个人, 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他对穆洛说,你弄丢了一只眼, 正好我也快弄丢了自家的命。等我死后,把这眼睛摘下,去寻你那哑巴师傅,让他给你换上。
若是你有本事, 就去杀了陀罗尼。若是你没本事,找个地方就老老实实躲着, 寻个不打眼的活路,安身立命……对, 就躲在你师傅那里, 他是老子捡到过的人里来历最神秘、本事最厉害的一个……
然后你就等着,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定要看到拿督覆灭的那一日!
说句老实话, 这些嘱托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了些。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无论那尚未长开的瘦肩是否担得住, 他都麻木地向每一个人许下承诺。
然后安排满庄妇孺行动起来,借着尚未熄灭的大火焚化遗体。从地窖里搬出坛子, 拍着坛底倒空,将每一份骨粉仔细收入坛中。
接着, 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向庄后,那里有一片野地,正待开荒。大娘有意种一片芍药,装有花种的口袋堆放在停靠树下的板车上。
他将花种全都散在地里,由得它们自由生长,拉走板车。再从毁了一半的马厩里,寻来几匹没有惊走的马匹。两匹拴在板车前,其他的用来承载妇孺与能够收集到的食物与用具。
将养父的尸体抬上板车,用一块麻步盖好,伴着十几个土坛。带上一庄子的妇孺,离开漠北,迎着血红残阳,去往西流沙滨。
一路跋涉,风尘仆仆的穆洛敲开师傅家门。
师傅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大家子,沉默地将女人孩子让入院中。然后拎起铁锤,将穆洛追得鸡飞狗跳,用以发泄突然被塞了几十张口吃饭的恼火。
那一段时间里,许久女人在师傅院里进进出出,令周围邻居误认为他不再打铁,而开始做暗门子的营生。
常有游手好闲的男人前来问价,或蹲在院墙外,见女人出门发出下流调笑。后来穆洛拎刀走出,按着几人开了瓢儿。染血的刀锋擦也不擦,直接挂在门楣之下,再没人敢来招惹。
为了养活这群孤儿寡母,师傅卖了所有藏刀,换来木料、米粮和各色生活用具,让穆洛帮手,将院子扩出数十间矮屋。
然后将他的小弟子拘在身边整整一年,帮自己打铁、锻刀。
然而第二年,穆洛便跑了,留下一纸“去寻出人头地的机会,您老勿念”,去了幕南。
他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吃喝拉撒不能总靠着师傅。
所以,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以胭脂山为界,大漠一分为二,称幕南与幕北。
幕南临近大商,人口稠密。幕北有拿督王庭,水草丰茂。
穆洛去往幕南,是因为那里有中原与大漠间几条商道,车水马龙,贸易昌盛,赚钱的机会很多。
踏入小方盘城时,他盘算自己会些什么,骑马、放牧、刀法、弓弩和小娘教的一些汉字诗词。他能替人养马牧羊,可以当保镖护卫,还可以去中原来的小商队处应聘,成为他们的临时向导与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