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整齐,裹着一身灰毛风氅,卧在车厢内榻之上。
马车行进,车轮辘辘地碾过石砾,摇动着睡到僵硬的四肢。
挪腿下榻,靴子磕于厢底发出一声脆响,裴戎发现自己被人换了一身衣服。
用毛皮、牛革与藏青绸布缝成的劲装,收袖束腿。衣襟交叠盖至小腹,将石玉办苍白饱满的胸脯露了一半。一圈金珠疏疏地缠于腰际,挂有玉珏琳琅。
长发未束,以青金石与黑玛瑙串成的珠链缠成一股,盘绕在肩头。
连那柄破破烂烂但始终不肯丢弃的狭刀,都被镶了一层金箔。
裴戎眼皮抖了一下。
扯下饰物,弃掷于地。截了一段腰带,绑住长发。
将狭刀从金光闪闪的刀鞘中抽出,看见那黯淡无光满是豁口的刀锋,暗松一口气。
丢去刀鞘,切下风氅上的一块皮毛,将狭刀裹,重新插回腰畔。
待他整理好自己,便见坐在对面的穆落长腿一扫,将满地珠玉勾到面前,乐呵呵地揣进怀里。捡起刀鞘端详,似在考虑如何将金箔给刮下来。
他右眼下有一抹淤青,手臂与脖颈处绑有绷带,想必是昨夜与拓跋飞沙一战遭受的损伤。
见裴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穆洛老脸一红,将刀鞘别在腰侧,浮夸地抱拳拱手。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阁下便是名震四海的苦海刺主,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裴戎没理会他的耍宝,平和道:“我已不是苦海刺主。”
穆洛道:“瞧昨晚你俩打得火热劲儿,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便能官复原职。”
裴戎道:“我不会回去。”
穆洛奇道:“为何?”
裴戎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你没听说过长泰之事?”
穆洛嘿嘿笑道:“苦海刺主竟是慈航卧底?这般震惊天下的大事,如何不曾听说?”
“但你瞧那位御众师的眼神,可不简单。”
裴戎道:“如何不简单?”
穆洛道:“别的仇敌想杀死彼此,是用刀剑。而你与他也想杀死彼此,却是用这个。”食指点了点胸口,又指向腿间,笑得下流。
裴戎长眉微挑,一声冷嗤。将腰间的金珠抽下,在他手腕处抽了一记,再抛给他。
穆落坦荡地收走金珠,懒洋洋地歪在塌间,左腿长抻,靴尖挑起窗牖纱帘,眯眼觑视外面的马队。
他们被裹挟在一支庞大的骑军之中,满副武装的骑兵罗列成严整的队形,从窗前驰过。
弯弓长刀,长翎青甲,头发编成细辫或狭扎成髻,面穿金环,用碳粉赭石在鼻翼与眼下绘以文彩,为他们黝黑粗粝的面孔更添一抹狂野。
鲜明的拿督装扮,穆落再熟悉不过。
他已不记得,与这般装束之人厮杀过多少回。自己有不少战友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也有不少同袍死在自己刀下。
许多时候,他在梦中也会遇见这般装束之人,他的刀锋插进了对方胸口,而自己也倒在了对方身下。
前方一阵号角响起,宏亮粗犷,为荒漠更添一分苍凉。
目光所及之处,一面王旗招展,纹有雄狮,印有血掌。
阳光斜在穆洛脸上,眼睛蓝得深邃悠远。
在古漠挞,只有陀罗尼才有资格挑起那面烈狮血掌的王旗。
第102章 摩尼遗众
拿督的主人, 陀罗尼就在此处。
脱离王都深宫的重重保护, 亲率三千骁骑巡游草原, 距离自己不过千步。
若能让他死在这里,拿督群龙无首, 举国震荡,必将力量大减。
对于大雁城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穆落坐正身体,捞起葡萄塞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透着一股狠劲儿,怅然说道:“大漠与草原, 广袤无垠,好似从不曾改变。”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她不知换过多少主人, 从前的东雄、萨珊、金朝、和阗……拿督。由于大漠部族数量庞大,信仰、习俗乃至人种纷乱复杂难以形成统一的政权,致使这些国家总是尚未迎来安康之时,又再次覆灭于黄沙。”
“陀罗尼是她现在的主人, 用铁蒺与锁链将她捆绑在战马上。他拥有古漠挞时间最长的男人,但并非一个好的主人。”
裴戎除去一切饰品后, 环抱臂膀, 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他做了什么?”
穆洛一声轻叹:“一切昏君暴君该做的事情。”
“横征暴敛, 搜罗美人,纵容贵族为所欲为, 将拿督本部外的部族视为贱民,随意践踏蹂/躏。自他为王至今,古漠挞的人口从一百六十多万,锐减至如今的八十多万。大漠深处有十好几座城池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沦为荒凉鬼城。”
裴戎闭着眼睛问道:“人口是一个国家赖以存续的根本,难道他不需要百姓为他放牛牧马,生产粮食?”
穆洛摇头:“谁叫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有数量庞大的珍贵矿藏。沙漠之心,地血长河……这些独一无二的资源被陀罗尼抓在手里,每年所得利润远超牛羊马匹的买卖,自然瞧不起‘贱民们’奉献给他钱财。”
裴戎明白他在忧虑大漠的百姓,安慰道:“矿藏总有挖尽的一天,届时民心尽失,财源断绝,陀罗尼的统治便如草台搭成的架子,一碰即倒。”
“可是,我不想等到那一天!”穆洛斩钉截铁,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绝,宛如一记重锤砸在地上。
裴戎缓缓睁开眼睛,迎上对方的目光,明白穆洛在试探他的立场。
身躯从后仰变为前倾,双膝微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你想如何?”
穆洛扬起唇角,用一种今天吃什么的轻松语气,回道:“我要陀罗尼死在这里。”
毫无意外,但裴戎不能赞同。
只为一个原因——阿蟾需要陀罗尼。
拿督统治古漠挞百年之久,难保手上会有明尊圣火的线索,他不允许有人破坏这次会盟。
更何况,刺杀陀罗尼面对的不止是拿督铁骑,还有御众师及苦海戮、刺、欲三部部奴,他不能放任穆洛冒险。
裴戎明白意志坚定之人容易犯倔,没有直接反对,淡淡一笑道:“你有办法在苦海御众师面前,取下陀罗尼的首级?”
穆落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正是不能,才向你求援。”
他从裴戎脸上瞧不出想法,他欲言又止。
像是想说服裴戎,又找不出好的理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币,两指夹住一拧,银色光圈落在地上。
穆落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双腿,死死盯着那枚旋转的银币:“御众师亲入大漠与陀罗尼会盟,是对我大雁城的一种震慑。”
“陀罗尼在向天下表明,他决定付出高昂代价,迅速结束这场战争。”
白光晃在脸上,疤痕下那一只蓝眼发亮,眸色太浅瞳仁过深,像是某种野兽。
“苦海威名甚怖,刺、戮两部杀人如屠狗。若是任凭拿督与苦海结盟,我大雁城迟早也是一死,莫如豁命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见裴戎默不作声,穆洛皱起眉头:“裴兄弟,你的事情已在江湖上传开。你曾为苦海刺主,实是慈航卧底。”
“我本以为在对付苦海及其盟友的立场上,我们是天然的同盟。”
“但是昨晚,你被那个男人抱进帐篷。我听见了那些声音,你们……”
他顿了顿,混含不清地带过剩下的话。
“我是个直脾气,不喜欢弯弯绕绕,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他盯住裴戎的眼睛,沉声问道,“你站在哪一方?”
裴戎依旧没有作声。
在穆洛眉峰越拧越紧之际,忽然一掌拍向地板,整座马车随之一震。手掌移开,露出嵌入木板的银币。
起身撩开车帘,衣袂微扬,离车而去。
穆洛盘起双腿,看了看飘动的帘子,又看了看直立的银币。
将硬币抠起,揣回怀里,挑起一条粗野的眉毛。
“两不相帮么?”
下了马车,裴戎跟随车队,缓缓行走。
前方一辆马车停在他的面前,淡青窗牖推开,安坐车中的主人向他微笑致意。
裴戎步伐顿时一缓,他看见这人就紧张,发僵的身躯残留有昨夜肆掠的痕迹,委实不太想见这个戏耍了自己的恶劣男人。
但是裴戎是个惯于耐人之人——这句话说过很多遍,或许将来还会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