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思过去经历的一切时,常常会想。
若是他的地位足够高,便不会被慈航殿尊们视作棋子,随意利用与抛弃;若是他的力量足够强,便能插手于顶峰强者间的博弈,不会对阿蟾的困境有心无力。
权势与力量并非野心家的禁/脔,好人更需要它们。
有一句话,说得透彻。
为恶易,为善难。
做侠客的代价之重,令人望而却步。他们以全天下的奸恶佞邪为敌,便需要更快的成长,比奸佞更狡猾,比恶徒更强大。
无论刀戮王性情如何,总归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代雄主,君王具有的野心、权欲该是一样不少。
叫猛虎吐掉吃进嘴里的肉?哈,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于蒙面男子天真烂漫的想法,裴戎虽不认同,但无关紧要,不必多做纠缠。
念及前来的目的,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唇角微勾。
“我想,接下来你会更好说话。”
蒙面男子偏头:“为何?”
裴戎指了指被他喝空的酒囊:“这酒是否足够香?”
蒙面男子哈哈大笑,翻身站起。四指蜷起,银币高抛,卷舌吹了一声鹰唳似的口哨。
在拉胡琴的蒙兀人抬头看来时,他接住落下的银币,摆手一挥。
“哐啷”一声,银币落入赌盘蓝圈,停得稳稳当当。
蒙兀人咧嘴一笑,扬声大喊:“穆洛下注,赌大雁城胜!”
围观众人顿时闹闹哄哄笑开了,一窝蜂掏钱压拿督。可见这蒙面男子乃是此地有名的倒霉鬼,只要同他反着压,保管赚钱。
蒙兀人仰着头,拉长脖子,嘲笑起蒙面男子的手气。
“好穆洛,你是瞧我赔了老婆本,特地来我口袋里塞钱的么?好兄弟,等我娶个屁股大的妞儿,先送给你尝尝鲜儿。”
话又荤又糙,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蒙面男子眉毛一扬,手中白光一闪。
“唉哟”一声,一块亮晃晃的银子飞进蒙兀人嘴里,砸得他皱起大脸,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穆洛抬腿踩住檐角,笑眯眯地瞧着楼下。
“谁替我扇这皮货两耳瓜子,钱就是谁的。”
“穆洛!你他娘的!”蒙兀人挥拳嘶吼,刚一蹦起,就被涌来的众人按将下去。接着噼里啪啦一通耳光,蒙兀人黝黑的大脸肿成了地瓜。
蒙面男子潇洒转身,张开怀抱,健美的胸腹袒露在外,大步向裴戎走来。
“穆洛。”
在被用力抱住前,裴戎后退一步。扬起长刀,左手搭于刀鞘,颔胸抱拳,含蓄地避过这个大漠男儿热情的拥抱。
“裴戎。”
穆洛耸了耸肩。
“你们这些南边儿来的人,个个矜持得跟姑娘家似的,抱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瞧在酒的份上,你想问什么?”
裴戎迎着他的眼睛,干脆利落道:“带我去见刀戮王。”
穆洛眨了眨眼睛,流露一抹茫然。然后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你说什么?”
裴戎安静地看着他。
穆洛很伤脑筋,扯住破旧的皮袄抖了抖,又拍了拍那柄面目全非的刀鞘,笑道:“虽然朋友瞧得起我。”
“但我这种落魄刀客,哪里能同古漠挞的半个主人扯上关系?”
裴戎不为所动,淡淡道:“能一句话令王十郎改变主意的,哪里会是一名普通的浪子游侠?”
穆洛摸了摸鼻梁,笑眯眯道:“裴兄可真是高看我了,我与明珠少主间不过是雇主与打手的关系。他付我钱,我替他稳定小方盘城的秩序,与做掉一些他不方便对付的人。”
“我俩合作无间,因而我说的话,明珠少主多少会给些面子。”
这种打手许多商人都会豢养,多为亡命之徒或是当地的地头蛇。暗中处理阴私事物,保持主人双手的干净,因而被称为商人们的黑手套子。
“王十郎在小方盘城黑手套子不是你,而是那名城卫。”
“明珠商行喜欢在自家仆从身上刺金钱纹,我在城卫挽起的袖口下瞧见那半截纹身。”裴戎径直戳穿他的谎言。
穆洛睁大眼睛:“这么敏锐的嘛?”
“其实我也有金钱纹,刺在屁股上。”这个男人不肯认输。
裴戎面露讽意,凉薄道:“你敢脱裤子吗?”
穆洛微微一怔,笑着摊开手。
裤子当然是不能脱的,自家屁股自家晓得,白花花、光溜溜一片,连颗痣都没有,哪里来的纹身?
抱臂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诚恳道:“若我说我是王十郎的情人,他对我柔情蜜意,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他都会听,你觉得怎样?”
裴戎沉默。
穆洛摸了摸露在头巾外的半张脸,竟有些兴致勃勃。
“这说法妙啊,像我这么好看的男人,古漠挞找不出第二个。”
“以后仗着王十郎骗吃骗喝,岂不快哉?”
“哐当”一声,穆洛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在城墙上,整个人被裴戎用力抵住。
长刀横在胸前,架住袭来的锋刃。被刀光分隔成两半的面孔,依旧带笑。
“嗳,玩笑而已,这么暴躁可不好。”
裴戎不想与这满口胡话的人慢慢周旋,欲擒下他,再做打算。
胸膛抵着胸膛,面孔近在咫尺,眼目相接,他心中一悸。更加浓烈的熟悉感骤然冲荡心神,令他的呼吸为之一凝。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穆洛忽然出手,捉住他握刀的手,轻挑地从手腕摸至指尖。
裴戎的手形很漂亮,骨脉清晰,手指修长,然粗粝的老茧破坏了些许美感。
不在意临喉白刃的危险,穆洛搭上裴戎腰侧,从后腰一路抚上肩骨。
似轻薄,又似丈量。
裴戎回神,拧起眉峰,身躯绷紧,眼中聚起煞气。
他不打算杀死穆洛,因而长刀未动,只作压制之用。
左肘上击,狠狠顶人胸口。穆洛闷声蜷曲,亦不甘示弱,异色双眸幽光闪烁。
他极擅肉搏,在被辖制的逼仄空间中,拳、掌、肘、臂连番袭出。肉体坚硬,力道奇大,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攻击性,每一招皆需裴戎全力应付。
裴戎见快压制不住,挥动长刀,对准肩膀,打算扎几个窟窿,给人一些颜色。
孰料,在他变招的一瞬,穆洛见缝插针,格开裴戎。任凭刀锋在右臂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握人肩膀。
猛然拧腰一转,两人位置颠倒。
穆洛在上,裴戎在下,被人圈在怀里,膝盖抵入腿间,用力压在石墙上。
按住挣扎,抬手抚上面庞,握住纱罩一甩。
裴戎长发散开,在颊边飞扬,面容显露人前。
穆洛定定看了一会儿,眉宇皱起,流露一抹失望之色。
他看到了一张平凡的面孔,像是随手从路边捡起的石子,转头便会忘记。
欺近几分,更加用力地将人压在墙上,不死心地伸手去揉对方面孔。
“不对啊,我量过骨骼的形状,理应是个美人,不该长得如此平凡。”
但他哪里摸得出来?
用“如影随形”捏出的人面,直接与皮肉融合,单靠眼看手摸,哪里瞧得出端倪?
在进入古漠挞前,裴戎已经改头换面。
自他离开苦海,代表苦海主持外战的部主人选只有拓跋飞沙。
御众师纡尊降贵,亲身前往古漠,挞拓跋飞沙为保证御众师的安全,必然会散播耳目,掌控大漠的局势变化。
若是他的行踪被拓跋飞沙发现,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穆洛靠得太近,箭簇在他耳垂边微微摇晃,闪着寒光。
压住裴戎的身躯强壮有力,火力十足,只一会儿,两人紧靠的胸膛腻出一层薄汗。
裴戎屏气凝息,紧绷的身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忽觉脖颈一痛,心头微慌,抬手去摸脖颈,空无一物。
沉容蹙眉,抬眼看去。
果然瞧见阿蟾送与他的玉坠,被穆洛握在手里。
“好东西!若是我能帮你见到刀戮王,便以这枚玉坠为酬劳,如何?”
没等待回答,胸口一痛,一阵气劲临身,浑身俱颤。
身不由己地倒退几步,每一步在坚硬的石砖上拓下一枚脚印。
穆洛单膝跪地,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在蒙面的头巾上晕出一团深色。
他惊异地望着眼前之人。
那个苍白的男子,像是一头被触怒的凶兽,周身蕴纳澎湃的杀意。宛如风雨摧城,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