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白费功夫,所以只是做个样子。”
陆念慈道:“那么,你真正想要争取的对象是?”
“大雁城之主,刀戮王!”谈玄侃侃而谈,气度从容,“刀戮王是最近突然出现的强者,听说最初不过是个马匪头子。但在纠结二十多家马匪、沙盗组成杂牌军,攻占大雁城,便异军突起,几年间迅速拿下古漠挞的半壁江山。”
“眼看形式大好,但苦海御众师亲临古漠挞,其散播出与拿督交好的信号,必定令刀戮王坐立不安。若是慈航道场对其释放善意,他应是求之不得。”
“若说有谁最能了解古漠挞的地貌,必是那些四处游荡的马匪、沙盗。有他们帮忙,寻找明尊圣火应能容易一些。”
谈玄谈吐从容,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梳理着古漠挞的势力脉络,分析他们对于慈航的态度与能带来的好处。
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听罢,陆念慈侧头看向太上苍,抚掌一笑:“后生可畏。”
“怕是要不了多久,我这妙谋的名头,便要让给他了。”
太上苍一脸平淡,摆了摆手。
“殿尊别夸他,他也就长得好点,嘴皮子利落点,别的还需历练。”
“前些时候,我璇玑云阁不是被道器出世的异象震塌了么?我遣他去说服山下的几个豪商捐钱,帮我们修缮楼阁。”
“他却被押下,差点儿让人收入房中。”
“我只听过失败后被杀头的说客,可从未听说失败后被人睡了的说客。”淡色的双唇一碰,吐出一词,十分无情,“丢人。”
听见师尊讲出自己的糗事,谈玄笑眯眯的,不见丝毫脸红。
双手抄入袖中,反唇相讥:“是谁说,色相也是谋士的一大本钱。当初只收脸盘子漂亮的当徒弟,便是为了口舌不顶用后,能够施展美人计?”
“您明知山下那几个好色得紧,还把我这位璇玑云阁一枝花,一脚去给人赔笑骗钱。”
“那时候,您可曾想过丢不丢人?”
太上苍偏了偏头,一副看不见,也听不清的模样,却忘记谈玄撤手没有扶他,差点儿一脚踏空,摔在地上。
好歹被陆念慈扶住。
这时,前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霄河师弟,太上阁主。”
太上苍眼睛虽瞎,但耳力不错,听出来者是尹剑心。
见他两人有话要说,识趣地拉着谈玄作别。
两人走远前,传来吵吵闹闹的争论。
“师尊为何讲给别人听,玄不要脸的么?”、“嗯。”
“玄回来后,还塞给我一把匕首,说如有下次,叫我自裁以保清白,有您这样当师父的么?”、“哦?”
“……师尊,您只是眼神不好,没得耳疾吧?”、“人老了,耳朵不灵便寻常得很,沉稳点儿,莫要大惊小怪。”
陆念慈目送他俩离去。
这两师徒的相处方式,在重礼数规矩的慈航乃是难以想象的。
陆念慈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怅然,多少年了,他们这些师兄弟见天人师时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曾有这般随意说话的时候。
须臾,收起惆怅,转身面对尹剑心。
“师兄。”一贯的眉眼含笑,让人瞧不出情绪。
尹剑心站在他的身前,沉默着没有说话。
陆念慈无奈道:“师兄一有为难之事,便是这样,要让念慈费心去猜。”
“是为了裴戎?”
尹剑心看着他,心绪起伏不定,轻轻一叹:“是。”
第92章 8深夜来客
碧波荡漾, 湖心处一座水亭, 四面芦苇掩覆, 以一条竹桥逶迤穿芦度苇过去,连接翠柳湖畔。
两人踏过竹桥, 一前一后走入水亭。
陆念慈凭栏负手,看风摇雪芦,亭上八角铜铃轻响。
尹剑心望着陆念慈后背,长年重病与耗损心机, 令他消瘦得如同一根苦竹,即使有狐裘包裹, 亦能丈量出瘦骨嶙峋。
心里不由泛起矛盾苦意,既有对师弟的怜惜, 又有对他一些作为的不赞同。
“我在登鼓会上违了你的意思, 以为你会责怪我。但过了一天,你也没来找我。”
尹剑心心智坚毅,又位高权重,做出的决定不容旁人置喙。但在面对陆念慈时, 却真真实实展现出犹豫。
他、九麓与霄河三人亲如手足,在慈航形成一个牢固的联盟。
其中, 陆念慈一直做决定的那个。即便两人有时提出异议, 陆念慈也能找到说辞劝服他们。如一片和风细雨,潜移默化地令人变更步调, 跟随他的脚步。
多少年了,尹剑心已经习惯听从于他。
陆念慈“嗳”了一声, 道:“师兄前来寻我,可是觉得自己错了?”
尹剑心沉默片刻,坦荡道:“无错。”
陆念慈背对着他,了然地笑了笑:“这便是我不去寻你的理由。”
“师兄心智坚韧,认准的事情绝不更改。既然认为自己无错,纵使念慈满腹劝诫,说出来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尹剑心目光描摹着陆念慈的轮廓,觉得他比半月前又消瘦的几分,心中一叹。
“但我不想你因此生气,且闷在心里。”
陆念慈道:“不闷在心里,向谁撒呢?”
尹剑心道:“我。”
陆念慈目光一颤,笑了起来,转身看向对方,手指点住胸口。
“这里存的不是气,而是累。”
“师兄不是不知,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等着瞧慈航的笑话,寻慈航的破绽?”
“登鼓会上,数万弟子听见裴戎所言。过不了多久,那些诛心之语便会传遍天下。由此可想,慈航将来会遭到多少诋毁与攻讦。”
尹剑心沉声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攻讦?裴戎所言,无一虚假!”
但见陆念慈神情,强硬的顿时哽在喉头。默然片刻,偏过头去:“有事情,我后悔了。”
陆念慈轻笑:“师兄不觉太迟了么?”
“尔虞我诈,杀生救苦,在天下大势的冲刷下,我等身不由己,不得已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何必在最后一步退缩?”
尹剑心无言,缓缓握紧手中拂尘。深吸一口气,叹道:“别的我都听从,唯有大师兄的孩子,你放他离去吧。”
虽在登鼓会上应允裴戎,但陆念慈才是慈航的掌事。若是对方不肯,他的允诺只是一纸空谈。
“我就知师兄要拿这事来难我,这便是我第二个避而不见的理由。”陆念慈轻轻摇头,目光渐渐变得严厉,“师兄知晓放他走的后果么?”
尹剑心身躯微僵,没有作答。
“他天赋异禀,又身兼苦海、慈航两家绝学,十年之内,未必不能达到你我的境界。但他偏偏受苦海影响太深,且对师门心怀成见。若是他彻底投入苦海,我们该如何向门下弟子解释,向天下人交代?”
“此乃其一。”陆念慈重重说道,迈步走向尹剑心。
“大师兄从师尊手中骗走那物,不知藏于何处。在他逝世后,我等将其走过的地方寻遍,亦无法找出。唯一的线索很可能就在裴戎手里!虽然至今未有发现,但难保一天那个线索便在裴戎身上显现。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向天人师交代?”
“此乃其二。”陆念慈步步逼进,走到极近之处,呼吸交闻,抬手捧住尹剑心面庞。
“师兄,你要我放他走,可曾考虑过这些?”
尹剑心剑眉紧锁,目光怅惘。
他与陆念慈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从心无城府的剑客成长为成熟稳重的殿尊。纵使谋略不及对方,但也算思虑周全,怎会没有考虑过这些?
只是,蓦然觉得累了。
他已有多少年,不曾纵剑逍遥江湖;有多少年,不曾披星戴月奔袭八百里,只为快意恩仇,剑试天下。
那些日子已如上辈子的记忆,蒙着一层厚重的尘埃。
尹剑心怅然回神,垂了眼:“念慈,求你。”
双唇紧合,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陆念慈有些惊讶,目光在尹剑心的面孔上逡巡。
尹剑心相貌英朗,鼻梁高挺,剑眉双目蕴纳一丝锋锐之意,轮廓宛如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
体魄强健,心智坚毅,整个人如石又如剑,锋锐而坚硬。
在他们尚还年轻的时候,陆念慈便倾慕着他的无极师兄。因为他有着自己渴望的健康,更因为他像是一块壁垒,总是沉稳无畏地站在自己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