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见我不说话,凑到我身边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我抬头眨了眨看他,见连宋拿着扇子摆了一个“请看”的姿势,我揪着信笺的边缘,闹不清楚连宋君又在唱哪出戏。
我晃了晃脑袋摒除杂念,打开信笺,信的里面用镂空的梅花图样剪纸围出了一圈花边,书了两行字:陌上新月映如雪,一寸相思一寸梅。
我捂着被酸倒的牙,瞪着眼睛问连宋:“这这这这不是那位暖昀夫人写给你的吧⋯⋯”一边又难以置信的低头再念了一遍,这新月映雪,相思如梅的⋯⋯这位小夫人还真是一片赤诚。
我原以为连宋会一脸得意的跟我炫耀他到处招桃花的本事,可看他此刻的表情居然露出几分苦恼,说起来我也不是第一回见着他收情信了,可见着他收情信摆出这么个不大乐意的表情倒是第一回。我冲着他摇了摇信,契而不舍的贴心问道:“这信果真是暖昀夫人⋯⋯”
“你也觉得她果真是⋯⋯”
“它果真是写得不错,虽然对仗差了一些,但情意还是十足十的真,那暖昀⋯⋯”话没说完,脑门挨了一下扇子柄,我不服气的瞪回去,只见连宋长长叹了一口气,略带纠结的跟我解释:“晨起跑去玄冥那里,这个不妨碍你睡觉是其一,其二么⋯⋯便是躲一躲这位夫人,我同玄冥没什么交情,若是他那小夫人真的不慎看上我,这⋯⋯事情便不大好办。”
看着连宋说话都有些结巴的形容我竟然舒心不少,果然看到他不开心我便开心许多,我笑着把信笺塞回连宋手中,抿嘴乐道:“那这封信笺三殿下收好才是,不若被玄冥看到,啧啧啧啧,事情便不大好办。”
连宋噎了一噎,没搭话,只把信笺随手插在身旁堆着的积雪中,随后略带不甘的看了我一眼,补充道:“让你看看这信,本指望你能⋯⋯”
后半句话我没听清,我望着被孤零零插在雪堆中的信笺,心中有些不忍,暖昀只因我和连宋亲近了一些便对我要打要杀的,这么想着不留神说出了口,连宋听了去,笑笑道:“还没见过你对别人这么伶牙俐齿,今天也算是见识了一回。”我白了他一眼,不愿说话,总觉得暖昀没事给我闲气受都是他的不是,想到这里,我冲他哼唧道:“伶牙俐齿都被你听去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墙角的?”连宋望着天,认真思忖片刻,随即亦认真答道:“从你问暖昀夫人我是喜欢不男不女的你还是喜欢她,这个时候开始的。”我气得抬脚踢他,恨恨道:“既然那么早就开始蹲墙角,打架的时候也不来帮我。”他居然也不躲,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若是出手,不就是在那暖昀夫人的怒火上再添一把柴,到时候可不是半个后花园的事儿了。你这是在怪我出手晚了?”
我被他那无辜的模样吓得退了半步,可连宋一向有忽略别人表情的本事,慢悠悠的踱步到我跟前,用扇子敲了敲我的肩膀,软言道:“听说北荒又一处地方很是不同,沙漠绿洲倒是也常见,可隆冬含春你可见过?”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哄我一般,这个面子给还是不给我正想着,就听见自己已经跃跃说道:“隆冬含春⋯⋯哪有这种地方,若不是法术造出来的境,怎么可能?”连宋叹了口气,扇子头转了个方向,朝着自己身后一指,故意说道:“这园子可被你和玄冥的三夫人毁得不轻,到时候玄冥见了,正在气头上,若是⋯⋯”
“哈哈哈哈,隆冬含春,听上去就非常有意思,三殿下您带个头,我跟着您去张张见识!”
连宋无奈的笑笑,抬手招了一朵云。
北荒大地,艮延万里,无四季之别,无节气之择,处处皆冰天雪地,冰蓝雪白之中几处点缀也都是高耸苍郁的寒松和星星点点的梅花,我缩在黑裘中,心想看多了满眼绿意葱葱的景色,北荒的寒景也别有一番风味。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并不那么冷,我伸手在眉边搭了一个棚,远眺雪景,今日虽睡了足足半日,可剩下的半日,也是好日子。
第五章(六)
云浮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轻飘飘落在一座雪峰半山腰处。
连宋先我跳下云头,走出去几步像是在认路,之后回头冲我招手,轻唤一声“下来”,我闻言也跟着跳下,落地的时候留了个神所以还算稳当,慢慢朝他走过去。
刚走了两步我就觉得脚底下的感觉有些怪异,低头细辨,发觉厚厚的雪层下面隐隐露着一点嫩绿,踩上去不是积雪的硬实感,而是软绵绵的。连宋见我在原地慢吞吞的磨蹭,无奈摇摇头,走到我身边,看到我盯着雪地,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说道:“这就愣了,那今日就不该由着你睡懒觉,早早过来你还能在这里多玩儿一会。”
这样宠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大概也不是一次两次,可我却许多年没有听过用这种语气说出的话,心中忽起酸涩,喉咙紧了紧,蓦然抬头时候,他眼底清澈,正笑吟吟将我望着。
连宋身后具是白茫茫一片,料峭寒风把他的雪白裘衣吹起,墨色长发也在风中乱舞纠结,有几片雪花沾上他的双眉,许久也没有落下。
连宋四海八荒风流君子的名声传了许多年,他惹下的桃花债一桩桩一件件说也说不完,而他纵是天下无双的风流倜傥,我看着也总是甩不开他欠下的一箩筐情债,是以脱不掉那纨绔的印象。可如今我望着风雪中站在我跟前的三殿下,对那些传言头一回生出怀疑,其实,这个时候,他看着却失了不正经的模样,竟然也带着许多分气派,又同夜华君那种宝相庄严的气派不同,确是更自在逍遥,如同司命曾对我说的,“你别瞧三殿下日日无正事的模样,得了机会你瞧见他身披银甲的模样,你就知道三殿下的风姿不是盖的。”
其实,他身披银色战甲的模样我是见过的。
那时候⋯⋯
很多年以前,我曾将连宋认错成桑籍君,那时候还懊恼了许久,觉得自己同桑籍君那样熟悉怎么还能认错,后来安慰自己,连宋是桑籍的三弟,兄弟相似,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但此刻,望着连宋的含星双眸,我觉得当年自己错的实在离谱,他们兄弟二人,其实少有相似的地方,不然,我看着连宋,桑籍君的模样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心境忽来的变化让我觉得很不适应,桑籍那一页早晚是该翻过去,我等着自己无所顾忌的回首往事的那一日,却没想过这样的回首却同连宋有关。
心下沉了沉,我赶紧挪开目光,可转头转的方向不大合适,正向着风口,夹雪寒风不留情面的吹进我的眼睛,双眼立时酸疼,我赶紧伸手去揉,听见连宋脚底匆匆,站过来将风挡住了,顺带着让我换了一个方向站稳,帮我把不小心揉进眼中的头发拨开,略带无奈的怪我:“这么大的人看不清风向么?嗯,你别捂了,让我看看⋯⋯”
双手被钳着扒开,面上有不属于寒冷环境的暖风轻拂,晃着脑袋睁开眼睛,周遭一切模模糊糊,只余下带着俊俏眉目的熟悉的脸近在咫尺,断断续续的有芙蕖花香入鼻。
双手被连宋制着,他的脸离我的不到一寸,我的眼睛不自觉睁得老大,明明仍不大舒服,但却将他修眉轻颦的模样一丝不拉看在眼里,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任由我看着。我被他看得头脑空空,胸中的什么东西似乎忘记了跳动,方才那些胡思乱想倒是清得干净,只不过越这么站着我越觉得不舒服,隐隐有暖气升腾,带得我双颊也开始泛热,整个人像是霎时间连着灌了四五杯白梅酿,脚底软绵绵的挪不动地方。
山风凛冽,我却不觉得冷。连宋眼中的我,和平日的自己似乎略有不同。
我们就这么离得极近,相互望着,怠工许久的心头微微一颤,忽来的心中一恸,也不知为了什么。
未几,倒是连宋先挪开目光,脸上有忽然加重的温暖气息,与此同时我似乎听见一声轻叹,然后,箍在左手的力道忽然松懈,连宋腾出的右手冰凉凉的划过我的脸,帮我把领口的带子系得紧了些,目光幽深,问我:“眼睛还疼吗?”
听到连宋的声音,我才晓得回一回神,深深的提了一口气,赶紧摇摇头,纵觉得站得如此近不大妥,可步子却死活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