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籍,这个名字,我已经三十七年又四个月没有想起。
夜里我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入睡尤其困难,大约是换了床铺的原因,说起来这床铺同我在凡界那个一般无二,连床帐上的图案都是冬日雪梅。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梨响无意中说的那番话总是闯进我的脑海,赶也赶不走,我闭著眼睛,心里一阵惆怅,愁啊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五章(三)
也不知是否是住回十花楼的缘故,这一夜竟是梦回熙朝,梦见的是我和梨响朱槿被送往丽川的那几日,梦开始得时候我便是从宫中领旨回来,刚刚恢复的身子有些撑不住,回到楼里便栽倒回到床上。
对于我的去处,皇上太后和典正寺的太上皇终于达成一致,要把我送去丽川的挽樱山庄。
挽樱山庄早年是关押高祖弃妃的所在,到如今已经废弃许久,如此,把我送去挽樱山庄,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借着离都散心的借口流放而已。
那个时候,委屈不是没有的。
虽然我知道,身在皇室谨言慎行为首要,可在有的人面前,纵是再谨言慎行,大约也没办法不出岔子,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该料到十四公主在生辰前邀我进宫没什么好事儿,年幼心高,总想要和她斗出个分晓。回家的路上我闭着眼睛想,当初那口气顺不顺如今看来并不要紧,左右不过是一幅画,少评论两句大概就没什么事情了。
画中描绘的是将军离阵图,图中的将军身披银甲,身形英气高挑,像是我以前见过的谁,这种熟悉感让我自然的把他带入为我那已经战死的父亲,因为在我十四岁的生命里,真真正正称得上将军的也只有我父亲。
湮澜故意画的这么一幅画,是暗指我父亲当年的叛国之嫌。虽说父亲已在将军冢中长眠多年,但关于当年梓衡坡之役的各类说辞就从来没有少过。
那场战争伤亡太过惨烈,有些伤痛表面上被安慰,实则却日复一日得疼得更甚,疼痛中得怀疑也会越来越强烈。
“将军离阵图,画得虽很好,可自古战场,不该是将军破陈才对么,将军得宿命,不是战胜归乡就是马革裹尸,战场之上不容分毫,军中无将,便是手下猛将如龙,可群龙无首,却是不妥。”
我说这话得时候,湮澜正端着一盏玉杯品果酒,美丽的嘴角因为我这话抿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放下酒杯后,徐徐清音道:“成玉心中对此事计较,本宫也能明白,将军离阵,若既不是战胜归乡,也不是马革裹尸,成玉你觉得,回是因为什么?”
湮澜字字句句都暗指梓衡坡之役关于父亲叛敌的传言,她话说到这里,我才隐隐察觉到她特意让我看到这幅画,为的也就是我那句话。
一朝公主的生辰请来这么多的当朝权臣也是奇了,觥筹交错之间,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个个都掉头将我望着,等着我的回答。
厅中东北角的灯灭了两盏,有谁的身影躲在暗处,只能看见手中举着的酒杯,微微一顿,似洒出几滴来。
在湮澜的满庭朝臣的目光注视下,我盯着那个不知是谁举着的玉盏,轻声说:“将军离阵,也许是因为⋯⋯因为他要回去见什么人吧⋯⋯”
我说了一句几乎等同于废话的回答。
湮澜冷声笑了,群臣也开始低声交谈,一时间厅中大家都在讨论着什么,却一句都听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定然同十四公主的生辰无关。
接下来被宣入殿,对我此前关于“将军离阵”的话评价了许多的,总意就是红玉郡主身为皇族郡主,言行不妥,对滋关国事的战事妄下评论,虽是“忠烈”之后,但亦难逃责罚,候旨宣判。
然后便是丽川之行。
我心里难过的是梨响和朱槿要跟着我去受苦,还有整个十花楼中的花草,它们在我眼中不是旁人看到的静物,没有了朱槿精心照料,我们一走,大约它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阿娘也被拦在将军墓,我走的时候我们母女甚至都未见上一面。
更糟糕的是,这个委屈只能是自己的委屈,红玉郡主离开王都去丽川,在别人的耳朵里却是个修养身体出游散心的名目。
梨响红着眼睛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郁闷:“修养身体,修养身体谁回去丽川修养啊,那是糟蹋身体的地方好不好!”
可理由这个东西一向不太重要,更多的人注重的是一个结果。
所以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语叫做殊途同归。
当夜几乎一点没有睡,次日又忙着收拾行装,暮日时分,我们一行三人,踏上去往丽川的路。
马车慢悠悠的驶过人声鼎沸的街道,我掀起车帘子看城中纵横交替的道路,道路两旁林立的许多生意,能听见赌场中嘈杂兴奋的高声谈笑,也能听见青楼中姑娘们伴着琴瑟乐曲的嬉戏调笑。对比外面的热闹,车中相对无言的三人显得有些落寞,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平安城,且无归期。
平安城的城门为了挡住每年必会光临的沙尘暴,所以建造得很高,但是说起实际作用好像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反倒是增加了清理城门的难度。
马车离开蜿蜿蜒蜒的护城河走了好一阵子,我才鼓起勇气回头看看,苍凉斜阳下,城墙上立着一个修长身影,他的影子和城墙的影子一起被映在护城河对岸,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那个时候,一直凄凄凉凉得心底有了一点安慰,我将这当作是对我的送别。
所以梨响来叫我起床的时候我竟有片刻恍惚,以为自己是睡在去往丽川路上经过的那个简陋的驿站里,从床上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今日下雨了吗?下雨了马车不好走。”梨响端着洗脸水震惊道:“什么马车?元君你睡傻了?”
我摸摸额头,几缕缠在额顶的头发轻轻飘落,才看清此刻是在十花楼自己的寝室中,见梨响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耸耸肩解释道:“没什么⋯⋯发梦了。”
梨响放下脸盆,颠颠跑过来拉着我去梳洗。
打点得差不多了,坐在镜前等梨响帮我梳头,但是这个丫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抓着梳子半天也不知道梳一下,我顶着一头乱发枯坐了半盏茶的时间,也没见梨响把我的头发弄出什么建设性的进展。
我佯装咳嗽两声,看着镜子里发呆的梨响,小声建议道:“不如,我自己来梳?”
梨响听到我的动静,忽然哆嗦一下仿佛终于睡醒,手里的梳子在我头发上慢悠悠的走了一下,又停了。
我再接再厉的又咳嗽一声,梨响果然又梳了一下,我看着这样的梨响觉得有点担忧,若是我咳嗽一下她才梳一下头发,这梳完头我的嗓子也别要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梳一个头搞到自己说不了话,于是抬手去够梨响手里的梳子,刚碰到她的手,她跟被虫子咬了一样“呀”的叫出声,嚅嚅埋怨道:“元君你吓死我了!”
我抢过梳子,看到镜中梨响面上的神很熟悉,约莫楼中来了客人,梨响又在用她那百丈辨音的本事光明正大的听墙角。
而这个客人,猜都不用猜,这么早跑到人家里面喝茶闲磕牙打听八卦的也只有司命了。他倒是消息灵通,昨日才挪了窝,他今早就巴巴找来了。
我一边接着梳头发一边瞟她一眼笑道:“你又在偷听什么?”
梨响见我自己动手,也不再折腾,默默坐到我身边,托腮做诧异状:“元君,那个空欢,是被三殿下打跑了么?原来他还是一位魔君,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一时无言,对单纯的梨响提出的单纯的问题,我委实不知道怎么回答。重回九重天后,我对空欢的下落也只在刚脱凡升天回来后问过一次,那时候连宋只简单的跟我解释过,那日天虞山湮澜曾求他不要毁我当年睡着的那个境,大约之后湮澜带着空欢回去了罢。
我胡乱的摆弄着头发,对湮澜和空欢这对姐弟,仅有的几次交道都不是那么愉快,差点赔上命不说,总是觉得莫名其妙,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空欢恨我恨成这个样子,一想这些事情我就没由来的头疼,用梳子在太阳穴使劲儿暗了几下。
大概接下来的对话没什么意思,梨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房顶发呆,我趁着这个功夫给自己给自己随意挽了个髻,照镜子的时候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又别了一枝绥棱花簪上去,再看就觉得满意很多,刚要问梨响的意见的时候,忽觉周身寒冷,像是一下子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转头看梨响的时候,她更是反应严重,哆哆嗦嗦的立成了冰柱子,圆滚滚的眼睛立透着惊恐,覆在眼边上的睫毛居然打了一层白霜,眼睛一眨一眨,从白霜上往下掉着细碎的小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