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苏陌叶提的竟是这件事,殿下他救我的时候是在火刑台上,哈,果然是个火里的故事。我低着头看茶盏中的茶汤,墨绿透明似一块璞玉,中间坠着几片茶叶,安安静静的停着。
从熙朝回来之后,不论是在十里桃林还是在西海,我好像都没有同谁去好好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不问,也没有人回答我,三殿下不说,朱槿梨响也不说。
行刑后,我在邢台之上失去支撑倒向火海的时候,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个影子,果真是三殿下,除了他,我再没见过哪位仙者的真身是一条威风凛凛的银龙。
果真如同湮澜说的么?
“成玉,你直到我最讨厌你什么么,就是你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论好事坏事,你都觉得本该如此,那我现在问问你,三殿下为你做了许多,你是不是也觉得本该如此?”
当然不是本该如此,连宋他不同,他⋯⋯
想到这里,我想着,他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本想也串出几个类似“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的词,搜肠刮肚却寻不出。
所以我只放下茶盏,凉凉附和道:“是的。”
无奈本该聪明绝顶的苏陌叶此刻却像是故意看不清我的态度一样,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停着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此前我还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白⋯⋯那个有人跟我提到过,日前三殿下还受了个伤被送回九重天,听说还是个锁仙藤的伤,我认识三殿下几万年,且不知他还能被锁仙藤这么低级的东西伤了身,难不成他在凡界的时候卸了仙力?若是如此便能解释这些年放出来的三殿下灰飞烟灭的传闻了。”
我低着头,想的全是行刑前湮澜在十花楼说的那些话,三殿下灰飞烟灭的传闻的确是有的,却不是因为这个。
抿了一口茶,再品却怎么也品不出甘甜的味道来。
苏陌叶说完,终于注意到我的沉默,转头软言道:“你这个模样⋯⋯难不成我说了你的什么伤心事?”
我颦眉摇头:“没什么的。你方才问我凡界的事,嗯, 我确是因为一些原由⋯⋯困在了凡界。三殿下可跟你说过,他是怎么救的我?你刚刚也说,他受了个低级的伤。”
苏陌叶莫名道:“是提到过一两句,不过成玉,被救的人是你,怎么你反倒过来问我?”
我实事求是的回答:“因为我在火场被烧晕了。”
苏陌叶一噎,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件事我也是听得东拼西凑。看你身上得仙泽,不像是哪处得地仙,倒是像从九重天来的,既然这样,你大概也知道,天上的药君一向很废柴,不然我大哥也不会⋯⋯”说到这儿,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自觉话题拐得有些远,幽幽收回来道:“所以三殿下受伤回府,便请的是白真那位避世在十里桃林那位尊神。初初我还想着,是不是药君太废柴,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连小小的锁仙藤都治不了,直到后来三殿下的书信自十里桃林而来,我才明白过来。”
苏陌叶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除了药君是个废柴之外,关键的话一句都没抓住,遂扯下脸皮发问:“明白什么?”
苏陌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柔声笑道:“伤重难愈什么都是诳天下人的幌子啊,三殿下再不济也不能被什么锁仙藤伤到啊,他借着伤回去,再借着这个伤见了折颜上神,交代一番,再风度翩翩的去捞美人,最重要的是还能逃过天君的责罚,一石三鸟好计谋。”
苏陌叶一番好解释让我醍醐灌顶,灵台一派清明,回想起连宋重伤,就在听苏陌叶这一番话之前我的心还会难受得一抽一抽的,敢情他三殿下聪明绝顶,大概连我这一抽一抽的小心肝都已经预料到,把我扔在火场上差点烧死,再风光无限的过来把我一救我还要千恩万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呵呵,果然是一石三鸟,四鸟无鸟都够你三殿下凑全了!
我拼了全身气力才勉强撑着自己的一张笑脸把苏陌叶送出门,等他缓缓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我才收了僵硬的笑容晃着步子往回走,走到屏风后的床榻之前,带倒了一个圆凳子,碰碎了两个琉璃瓶。
我把自己仰面甩在床上,气鼓鼓得瞪着雕花琉璃床柱瞪了半晌,后来瞪得我眼睛疼,于是闭上眼睛借着气鼓鼓得呆了半晌。
两个半晌过后,因为发脾气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静下来之后脑子里便不是火烧火燎的怒气,我用逐渐恢复的神志略微思考了一下,我这么生气是为哪般?
他不是来救我了么,他没有不理我,不但救了我,还想法子从湮澜那里夺回了我的仙体,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不是该像湮澜说的那样,理所当然的把这些都受了?
怎么这次,我就觉得没那么理所当然了呢?我是在生气,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啊?
生气是个耗体力的活儿,我此刻又是闭眼躺在床上,于是乎我想着想着,便把自己想睡着了。
混混沌沌的做了个梦,梦中景物繁杂混乱,人影模糊看不真切,入耳的音乐却是个熟悉的声音,是自西方梵境的缈缈佛音。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已经点灯,大概已经入夜。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掀开薄被子准备起床,可被子掀了一半我忽然意识到,睡前我不是和衣躺在床上睡的么,怎么一个梦的功夫我成了只着内衫还铺床盖被的样子?我扫了眼周围,除了我的变化,连屋内的夜明珠也被罩上了薄纱来缓和光线,甚至,甚至床榻一左一右摆放的琉璃香炉里,还燃着安心助眠的香。
我收了掀被子的手,又躺回被子里,窝在被窝里想着是不是朱槿回来了见窝睡得不舒服,命梨响帮我换衣服什么的,可是以我对朱槿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又罩灯、又燃香什么的,难道是因为我们最近不在一起,他改了性子⋯⋯
我抚这额角胡乱的猜测着,房中一派寂静,也听不到梨响和朱槿的动静。
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吼以嗓子把二人吼来时,却有人在我吼人之前先发了声,熟悉的脚步声踱近,三殿下他绕过在灯光下波光流转的琉璃屏风,看着我似笑非笑道:“都醒了坐起来了,干什么又躺回去?”
我呆楞道:“是你⋯⋯”
连宋走我床边,理所当然的坐了下去,不明所以:“当然是我。我急匆匆的从丹房赶回来看你,连口水都没喝上,一进来就看见你在床上挺尸,挺到现在还赖床。”
我听了,借着灯光扫了一眼他一丝不苟的模样,皱眉道:“你不要诳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在丹房里折腾几天的形容。”
连宋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已经睡了一觉还洗了一个澡才过来,你不信摸摸你身边的被窝,保不齐还是热的。”
我被他的话吓得一愣,赶紧从被窝中坐起来,转头往枕边看去。
方才还垫着我得脑袋的丝锦枕头里侧,正大大方方的摆着一个图案相配套的枕头,枕头旁边,是一团凌乱的锦被,顺着锦被看过来,它和盖在我身上这条被子花纹颜色都一样,不细细分辨简直就看不出是两床被子。
第四章(四)
床榻旁一边的香炉里发出轻微的响动,大概是哪块香木燃尽了碎裂的声音,也从另一方面显出此刻这房里很是安静的。在这样的安静中,我不动声色的掀了被子,轻手轻脚的套上了鞋子,默不作声的走到房门口。
连宋一连狐疑的看着我,对我的这一系列动作很是不解,又忍不住好奇,于是巴巴跟上来走到我跟前,朝着房门斜了一眼,认真问:“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魔障了?”我强忍着紧咬几乎咯咯作响的牙关,面上端出一派云淡风轻,冲着他微微一笑,不答话。连宋被我的笑弄得一愣,拿扇子得右手贴上我的额头,不明道:“还是⋯⋯病了⋯⋯不过方才同榻而眠的时候不觉得你哪里不好⋯⋯”
我在心里默了三个数,他这么凑上来的姿势刚刚好,暗暗在手上攒了一股力道,趁着他贴上来,一掌拍在他身上,将他顺溜得拍出了房门,从容得将门扣上了锁,顺道在袍子上揩了揩手。
被拍出门的三殿下倒是没再继续有什么动作,我只听见几个宫婢隐隐的笑声。不过三殿下他从不把面子这等东西看得紧要,天上地下甚至海里都任他风流了这么些年,被个把姑娘撵出房门这种小事他大约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