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中也盛着一轮圆月,双月相衬,远远的,她看见了草丛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修长,一看便是个男子,只不过距离远了些,又是夜里,瞧不清楚面貌,但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细细听来,仿佛是对草丛说话。
长依睁大眼睛,朝那人对面细细看了一会儿,果真瞧见一个半人高的映晖草灵,下巴上的胡须都已经长到拖地,低着头同那人说着什么。长依惊在原地,除了自己,她不知还有谁能同花草言语,她定了定身,蹑手蹑脚向那人又走了几步,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谢殿下除了那妖物,才免鄙族灭族,姐妹兄弟对殿下感激不尽。”
回答的人,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族长客气了,此地水草丰美,它是不长眼睛才来吸食你们的灵气,且扰了本君的美景,罪不可饶。但此番你们需得耗几年才能好,辛苦了些。”
“若不是殿下相救,怕是除了那妖物,鄙族也是要亡,谢殿下,愿殿下福泽绵延,体健安康。”
那青年摆摆手,让草灵退去,迎着月光,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长依怕他即刻就走,鼓足勇气从一旁的阴影中踱出,不高不低的喊了一声,夜阑人静,山谷中回荡着她泠泠婉音。
“等等!”
月辉下的青年背影一滞,过了片刻,才悠悠转身,额发留出的月影盖住了上半边脸,只能瞧见一个光洁好看的下巴和一张薄唇的嘴,唇角轻挑,便是望不见双眸,也是一种俊朗风情,声音低沉如暮色古钟,带着一丝诧异,清晰道:“你能看见我?”
她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便歪头问道:“这周围又没有什么其他人,难不成因为你穿着浅绿色的衣服我就瞧不出了么?”
青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倜傥一笑,点点头,回道:“姑娘说的是,这个问题,是在下问得不好,不知姑娘唤在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长依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明白,青年身后的巨大圆月旋在天边,青年被月光拖长的影子将将好到自己脚下,她的目光从圆月起,慢慢落到青年瞧不清面容的如玉树芝兰的修长身形上,在回到自己脚下的影前,深呼吸几次,才缓缓开口,“我刚才看见你在溪边,那些被你救起映晖草唤你为殿下,我能听见草木言语,天下草木皆自然之灵力,生而无主,我从不知天下草木唤谁为殿下,所以,你一定是不是属于这里的人,那,你能告诉我,你从哪儿来么?”其实说这些话前她还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一边说一边想,就不小心说的有些多了。
青年背对月光,但她的面容却正被月色笼罩,一颦一笑都入了他的眼,她看不见的的目光正细细描绘着自己的面容,淡雅黛眉,含灵双目,他瞧着挺受用的,若不是此刻不是个适宜的时机,这个姑娘,他倒是很有兴趣。瞧够了,青年自嘲自己现在才瞧出她非凡人,但这个傻姑娘好像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传言西方梵境佛陀花池中难得的唯一一朵无心红莲失在了红尘中,原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言语,她又近了半步,掩不住焦急,低声追问,“你愿意告诉我,么?”
他习惯性的去腰间找趁手的把玩,却发现不知此前落在了哪处,一时间手里空了,只得摸摸鼻子,反问:“姑娘问此,有何意?”
她听了,目光中融了一点落寞,低头轻言:“我想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才能到那里去啊,这里不喜欢我,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如果我能去你的家乡,也许我就不再是一个……奇怪的人了……”
青年缓步向前,他修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把她吞没,最后,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夜色寂静,只有溪水潺潺叮咛,微凉夜风把他们的发丝吹起纠缠在一起,却没留下一点声音,岸边的碧草被月光包围,显出别样的精致,他似笑非笑望着她,温暖的吐息能撩动她的额边的碎发,“我的家乡?你想去,我的家乡?”
她还是低着头的模样,但是老实的点点头。
他越瞧她越发觉得眼前人标致可爱,挪步到她身后,贴近她小巧的后背,右手捞过她因紧张有些发凉的手,她虽有刹那间的颤抖,但仍由他握着,他听见她忽然急促起来的心跳声,握着她柔软修长的手指觉得她这个手的模样自己也很喜欢,又在心中叹了声所遇非时。他将她的手指摆成一个指物的姿势,带着她的手臂轻轻抬起,指端到达圆月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在她耳边温暖吐气,近乎耳语的轻言:“我的家,就在那里,九重天上。”
他听见她清灵嗓音低低重复:“九重天上……”
这样贴近的姿势,她僵硬紧张,他虽从容自如,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却不听话的混入他的鼻息,几分离乱情迷渐有让他招架不住之势,只得放下她的手,肌肤相离的一刻,他竟然觉得有些不舍。
但话已说到此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私自下凡本是不该,不能再招惹其他不得离去,此处凡界是自己行程中的一个意外不该被人知晓,救下溪边的花草是顺手之举,而遇上她,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方转身,袖子却被什么拉了拉,他挑嘴一笑,果然是她,她屏息紧张问道:“你告诉了我你的家乡,能不能再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那些映晖草,唤你做殿下?”
他知她有仙缘匪浅,是以留了个心眼,低声吐露:“我叫桑籍,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来到此处,是个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啊。”
她放下他的袖子,十分郑重的点头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桑籍,那你会不会回家,如果我到了那九重天,会不会遇见你?”
可她身前的青年却没再回答,倏忽间身影淡去,最后只留下一抹月光空空找不到人影,投落在草地上。
那是一个渐起的决心,让她觉得,在自己没有头也看不到尾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带着些银白月色,指向天上。
许多年以后,她和桑籍聊到二人的初遇,桑籍转着酒杯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和这个机灵俏丽又善解人意的女仙成为好友,而她只是低头浅笑,怀着自己珍藏额秘密,珍宝一样不忍别人窥视。
也许,她该问一句,记不记得多年前那个有着皎皎明月的夜晚,山涧下得溪水被月辉染得清冷,溪边一霎凋零的映晖草,被他救回。
长依长伴长相离(中篇)————长依番外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她循着一个名字来到天上,便遇上了这个人。
但她初晓得桑籍是天族的二殿下的时候,还是被惊了一惊,但随后她忆起山涧溪畔的月下人影,他那个样子,便是放在神仙中也是不凡的,九重天上的二殿下,天族的继承人,未来的天君,她揣着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思甜蜜想到,原来自己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她虽无抱怨,心中还是有点点遗憾的,直到后来,偶然之下,听到南极长生大帝坐下的司命星君提到二殿下许多年前下凡历练的事情,才晓得原来仙人下凡前是得要引一杯幽冥司的忘川水来忘却天上种种,但身在红尘,不惹尘埃太难,回归九重之时,有时也需饮得忘川来了却种种尘缘。得知这个消息,她坐在泾遥阁中痴笑,心道桑籍既然是天族的继承人,自然要将一些的事情抛干净,他不记得她不是因他想忘记,乃是因他不得不忘记。
心中的剩的一点小遗憾,也因此念而消得干净。
桑籍自小被天君当做继承人培养,绕着这个继承人的多是出生起就显示的种种瑞兆,如他落地时,有三十六只五彩鸟竞相飞上重重九天,绕着天后娘娘的寝宫飞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如他天生聪慧,在三万岁就修成了上仙,天君三个儿子中,他最得天君的宠爱是不容疑的,可是在这样的宠爱中,桑籍自己活得并不是十分痛快。
有些风光是说给别人听的,其中苦楚只有自己才晓得,桑籍上有个资质平平的大哥央错,下有个从皮相到举止都十分风流倜傥的三弟连宋,这两位天族的大殿下和三殿下,虽然听上去都没有他这个天族继承人来的响亮,但总觉得他们过得似比自己轻松愉快许多。特别是三弟,自离了九重天奉命司管西海,有关他的风流债和桃花闻就没断过,不过几年,变在四海八荒得了个风流情圣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