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门口被阳光洒到的一角,白衣青年依着门框,手里翻动的是方才躺在梨响手里的礼品薄子,嘴里喃喃:“嗯,李尚书,他一向看我不太顺眼……果然……这种东西他也拿得出手……唔……老将军太客气了……尉迟校尉……嗯……还凑合……”
灿烂的阳光下立着的连宋君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转移了所有人及花草的注意力,淡定的翻看完毕后,放回了梨响僵直的手掌上,抬起头,远远的向我望过来,一脸轻松的笑容仿佛我们正进行着一场愉快的交谈。
本来一上午的体力劳动已经搞得我筋疲力尽,此刻又受到阿娘和连宋的双重打击,我觉得我有些经受不住,本着过门是客的好意,我努力扯着嘴角掰出一个惨兮兮的微笑,遥遥问道:“大将军……呃……有事么?”
连宋君一边轻盈地绕过满厅堆放的杂乱的箱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边摆出无辜的表情,认真道:“成玉,我只是来十花楼看看你,还需要什么理由。”
我抬头望了回天,苟延残喘,“咱们也不是很熟,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么,你看我这里现在又这么杂乱……”
回话时连宋已经走到我跟前,折扇在我额头一点,把我脑袋敲回原位,“我来瞧我的未婚妻子,算不算大事呢?”
他这番亲昵的语气逼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伸手挡掉他的折扇,侧过头同阿娘尴尬的解释:“那个,那个,我跟他不熟,不熟啊。”
阿娘递过来一个怀疑的眼神,和我一起一屁股坐在兵部尚书送来的一箱子布匹上。她看着连宋的眼神有些让我琢磨不透,可我知道阿娘一向不是吃素的,此番连宋君自己送上门断了我的好戏,大概是想自己上演一出吧。我不怀好意的等着阿娘发飙。
连宋依旧自在得意,收了折扇,对着我阿娘,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静默片刻,低沉道:“连宋见过静安王妃。”
连宋这么个正经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从前,便是对着成筠,也是一副半真半假的态度,就差把玩世不恭四个字写在他月白的长衫上了。可是,他却对着我阿娘,恭谨如此,好在我是稳稳当当的坐在箱子上,没出什么反应过激的丢人现眼之事。
我微微侧过头,偷偷瞥了一眼阿娘,可她却异常的平静,狭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儿,歪着头仔仔细细的瞧连宋,然后,不敢确定的问道:“你是……连三?”
连三?什么连三?什么情况?
连宋君直起身,摸了摸鼻子,呵呵两声,道:“王妃认出我了?”
得到肯定回答的阿娘顿时喜笑颜开,利落的从箱子上站起来,走到连宋跟前,笑容可掬的绕着他走了两圈,慈爱的说:“你个混小子,居然是就是大将军。”
阿娘话一出口,语惊四座,远远的我看见梨响的嘴里长得老大,能装下四五个朱槿手里的玉珠子,一向淡定的朱槿也一愣,挂在手指上的珍珠帘子滚落回箱子里,落在什么器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隔着衣服,使劲儿捏了一把腰上的肉,疼得我一激灵。
这果然不是梦么,可这唱的是哪出啊?
连宋演技一流,顿时流露出悔恨的表情,认起错来:“我不是怕夫人责怪么,之前因为一些原因,那个退婚的事儿……”
对着连宋君,阿娘俨然已经忘记了我这个闺女的存在,一边拉着连宋君往内堂走,一边温言软语的安慰着他:“怎么会呢,你从前看不上阿玉,这个……人么,都有喜恶……此番你又看上了阿玉,连三,你是因为什么又没想开呢……”
在阿娘絮絮叨叨得正欢畅的时刻,连宋故意转过头,冲着我得意的眨眨眼,毫不掩饰自己胜利的姿态,搞得我很有砸东西的冲动。
我和一干人等被丢在凌乱不堪的前厅,半盏茶的功夫过后,门口终于传来梨响伴着哈欠的声音:“工部侍郎……墨玉圆盘四对……”
朱槿静静走到我跟前,伸手推了推近乎石化的我,在我耳边认真问道:“事情发展成如斯田地,郡主,您怎么想?”
我随着朱槿的推动晃了晃身,惨淡的回答:“还不如两年前让我病死的好……”
晚饭的餐桌上,连宋把无赖发挥到了极致,不知为何相识的连宋阿娘二人把酒言欢得如同认识了好几辈子,我在一旁拄着下巴,冷眼旁观。一旁的梨响,脸上带着看八卦特有的兴奋表情,如果不是别人在场,估计她已经高兴得哆嗦一起来了。
酒过三旬,在阿娘滔滔不绝的爆出我无数童年糗事之后,连宋君一脸醉态,“嘭”的一声趴在了酒桌上,不省人事。
在如何处理连宋的问题上,我和半醉半醒的阿娘发生了严厉的冲突,我的意思是直接给他扔出十花楼,而阿娘坚持要我把他送到客房,住在我们十花楼。
可阿娘忘了,十花楼只有一间客房还要供着她老人家安寝,而静安王府因为无人居住多年也早就变得无法居住,一向人权和地位都不高的红玉郡主我,在阿娘和现实的无情打压下,只能把醉得一塌糊涂的连宋安顿在我的房间,而我便得去同梨响挤一挤了。
一身酒气的连宋君遭到了梨响和朱槿的嫌弃,他们连他的衣角都不愿碰,简单的打理好我的床铺之后,朱槿面无表情的离开了,梨响皱着眉头帮我把连宋搬到床上之后,铁着脸丢下一句“郡主洗完澡再过来”,亦无情的离开了。
梨响淡粉的裙角刚消失在门口,在我给自己倒杯茶的功夫,方才还不省人事的连宋君已经安稳的坐在我的床上,风度翩翩的摇着扇子,仿佛刚才的醉酒是上辈子事情一样。连宋笑得春风得意,道:“成玉,今日,你欢不欢喜?”
这无赖果真是假装醉酒。
我端着茶杯,强忍住泼他一杯冷茶的冲动,欢喜欢喜,欢喜个毛线球啊欢喜!
第二章(四)
十花楼初初建造的时候,在最顶层是有一座小阁楼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向我提议过,把小阁楼打造成看星星赏月亮的佳处,然而当年尚且不知为何要没事儿去看星星赏月亮的我,并没有采纳父亲的建议,反而认为阁楼干燥防潮,是个存放花肥的佳处,便差了朱槿把阁楼改成了花肥仓。至此,本该变得优雅高贵的小阁楼沦为花肥仓后,因其独特的气味,成为大家避而远之的佳处,只有一架小木梯子驾在里头,通向楼顶的活门。
现在,堵着这个活门坐在楼顶不放我下去的,正是方才还在我的房间耍无赖装醉酒的连宋君。
身为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十花楼的楼主,被人堵在自家楼顶,传出去笑话我一两个月都是给我面子。我有些忧伤的看着被星河照亮的夜空,忽然间明白了父亲当初的心意,如果此刻的小阁楼是个赏景的好地方,我就算被人堵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面子。
在这个喊不得叫不得跑不得跳下去更不得的时刻,我除了后悔,只能寄希望于连宋君可能恐高亦或其他什么,可看着他稳稳当当的扶着梯子坐在瓦片上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又觉得希望渺茫。
缀在天幕上的星子遥遥的闪着,星辉笼在平安城的上空,不薄也不厚,刚刚好能让我看到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连宋君转了转横在手里的折扇,调笑着的眉眼遮住一般同星子一样好看的眸子,半真半假的问我:“依成玉你之见,刚才的赌局,怎么个算法?”
我伸出手指使劲儿揉了揉额角,悔这个字该怎么写,我算是一笔一划的都刻到了脑仁里。
赌局之说,直接牵扯到为何本该老老实实的和梨响挤在一张床上的我,现在却在十花楼顶微凉的夜风中哆嗦。
一个时辰前,连宋君半靠在我的床柱上问我欢不欢喜的时候,我只是扯着嘴角干哈哈了两声。然连宋对我这个反应也并未多做计较,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的床帐,幽幽的说:“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有这么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这个说法有些奇怪,我又不是琳琅阁那些个姑娘,为何想要同他单独相处?
连宋看着我一脸茫然,眉头拧了拧,表情有些复杂,撑起身换了个姿势,弯腰托着下巴抵在膝盖上,认真解释道:“你就不想知道,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婚事,为何成了现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