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言以对。
人们常说濒死之人能够听见死神迫近的脚步声。从前艾德文拉一直觉得这是诓人的谎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虽然克里斯蒂安没有提，但是在极其偶尔的时候，艾德文拉会有一瞬间的迷茫：她以后该怎么办呢？他为她提供了一个避风港，让她在这里停泊十年有余，可是这场风暴很快就会摧毁她的港湾——她要回英国吗？还是留在丹麦？或者去一个新的地方？
如今她已经足够富有，然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钱未必能带来安全感。
“夫人，我在收拾阁楼时找到了这个。”隔了几天的一个下午，女仆急匆匆过来敲响了房门，“您看是收起来，还是放到什么地方？”
克里斯蒂安才刚刚睡着。艾德文拉示意她噤声，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用牛皮纸和一根皮筋包扎好的东西。隔着纸摸上去硬硬的、方方正正。她不在意地拆开，心里想着会不会是什么被遗忘的礼物，然而在里面的东西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彻底呆在了原地。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被她无意间夹在行李里带来的吗？它又在阁楼上躺了多长时间？
“夫人？”女仆不安地唤道。
但是她承诺过！她答应过克里斯蒂安会将往事留在英国的。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它又会突然出现扰乱她本已归于平静的生活呢？往事毕竟是往事，反复提起又有什么用？这样对她无益，对克里斯蒂安和达伦都不公平！
“把它原样放回去。”艾德文拉冷静地说，在女仆伸手想接过时又突然缩回手。她低头看着封面上刻有A&D的纪念册，泪水慢慢模糊了视线——这段时间一直困扰她的复杂感情纷纷涌上心头，她抬手抹去落在封面上的泪珠，不顾女仆惊骇的注视，翻开了第一页。
你瞧，那是多美的时光啊。
“我自己去把它收起来。”她也只看了第一页就仓促合上，面对不知所措的女仆，她低声要求，“不要对别人提起。”
女仆连连点头。艾德文拉走出克里斯蒂安的房间，在转过一个弯后，她平静的表情终于瓦解、潸然泪下。
丹麦固然是一个再美不过的地方，但它终究不是她心之所向。它的确是一个港湾，却仅仅是她漫长旅程中歇息的一隅而已。
“她哭了，是吗？”
女仆一惊，不知何时克里斯蒂安已醒来，正平静地看着她。也许他刚才就没有睡着……想起艾德文拉的吩咐，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知道。”没有等来她的回答，克里斯蒂安似乎并不介意。他叹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她心里。她不说、不提、不谈、不想，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在她读布雷斯的信时的微笑里；在她研究园艺时偶尔蹙眉的忧愁里；在旁人间歇的议论里；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听过她的故事，不是吗？甚至熟知若干个版本。但是在他把那些谣言当作八卦一笑而过时，他并未预料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他的伴侣。尽管不是妻子，但也足够亲密。
“先生，”女仆大着胆子劝道，“您不要想那么多。”
克里斯蒂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他太幸运了。因为他在最好的时候仓促死去，所以此后的人再好，也不可能超越他，更别说抹去他留下的印记。”他重又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果有可能，我很想见他一面，看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他应该只是普通人而已吧……”
在艾德文拉去而又返时，他们双方都已敛去方才外露的情绪。
“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捧着一盆芬芳满溢的花靠近。克里斯蒂安凝视着它片刻，旋即淡淡一笑，伸手抚摸它幼嫩的花瓣：
“风信子。”
“我帮你放在窗台上，好吗？”她低头看着他，“伊莎贝拉会希望你好起来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不能，艾德文拉。”克里斯蒂安满怀歉意地看着她，“帮我请律师过来一趟，好吗？还有一些我的旧友……我想见见他们，作一个道别。”
第146章 Chapter 145
络绎不绝的客人往来于他们的家中，多半是来探视克里斯蒂安的。
他、艾德文拉还有律师也一起商讨了他逝世后的一些安排。克里斯蒂安会被葬入拜恩家族的祖坟，和他的父母还有妹妹长眠在一起。除此以外，他将遗产分为三份。一份捐给他的母校德姆斯特朗；一份捐给北欧三国联合科考队；最后一份在他的坚持下留给了艾德文拉。
“我不需要你的财产。”艾德文拉想拒绝，“我拥有的财富已经超过了我年少时所期望的——”
“我希望你收下。”克里斯蒂安说，“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勉强笑了一下。
“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
“我本来就不会忘记你。”
克里斯蒂安笑了：“我知道。”他半开玩笑地问，“那么……你觉得我和其他人比起来，怎么样？”
艾德文拉闻言一怔，沉默很久。克里斯蒂安本以为她被惹怒了，不会回答，但是沉吟片刻后，她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你未必是最好的那一个，但是你在正确的时间出现了。”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在更年轻的时候相遇，我想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好感。”
“你不喜欢风流浪子吗？”
“当然不，我一向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艾德文拉莞尔一笑，“你也不会喜欢我——傲慢的、虚荣的、贪图享乐的我，在你看来，我大概与那些轻佻的漂亮女人别无差别，你甚至不会有耐心来认真了解我。”
“也对。”他叹息一声，“我们都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了彼此。”
其实他还有句感慨没有说出来：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她和其他几任丈夫继续走下去，他们之间真实的结局会是什么。或许会有反转，或许会一路顺遂。这是一个遗憾，但是人生总是要有点遗憾，这样我们才能去幻想完美。
“你在想什么？”她问。
克里斯蒂安望着她，慢慢弯了弯嘴角：“想你从前是什么样。”
治疗师仍频繁出入他们的家，克里斯蒂安的情况时好时坏。他如今就像一架老朽的机器，一个零件的损坏都有可能牵动全身，治疗师能做的只是缝缝补补而已，至于这台机器还能运作多久，大概只有梅林才知道。
“再坚持一个月，等到天气开始转暖时应该就会有所改善了。”治疗师如此说。艾德文拉稍稍放下了心。她已将纪念册收起来，并决定在克里斯蒂安的情况稳定下来后抽空回一趟英国。心结易结难解，但是她不想继续被往事困扰。
下定决心后纠缠她的往事反而渐渐远去，艾德文拉开始花更多时间陪伴克里斯蒂安，他似乎也很配合治疗师的工作，看上去心情也挺好。
“等你彻底好起来后，”有一天，艾德文拉与他聊天时说，“我们一起回一趟英国。”
“我去那里做什么？”
“你不想看看布雷斯的孩子们吗？他们也算是你的孙辈呢。”
克里斯蒂安微微一笑：“我更想去巴西。”看她一愣，他补充道，“去看看你的家乡。”
“我的家乡只是一个小渔村而已，没什么可看的。”艾德文拉看着玻璃上结着的冰霜，有些惆怅，“但是这里的确太冷了。”
“你不喜欢丹麦吗？”
“我喜欢，我只是不喜欢这里的冬天。”她极为怀念地说道，“在英国的冬天，我们只要穿一件薄毛衣，再披一条斗篷就可以出门。即使是在最冷的苏格兰，也不用穿着厚厚的斗篷走来走去。”她一边说一边笑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壁炉旁烤棉花糖吃的日子。有一次尤莱亚还悄悄扔了一个土豆进去，结果被烧焦了，家里的客厅浓烟滚滚……”
克里斯蒂安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不时陪她一起笑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艾德文拉突然无缘无故地惊醒。她躺在床上定了定神，准备继续睡时女仆却突然敲响了她的房门：“夫人，先生的情况不太好……”
她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立刻披衣起床：“治疗师呢？”
“来了。”女仆神情仓皇，“他说……不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