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幽冥又咚咚两声,窗子没关紧,沁进些风,唐零儿严丝合缝躺在被衾里,瞥见窗纸上的树影斜到西边了些。
斗转星移岁月流,花开有时尽,人无再少年,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期,这是李光弼灌输给安衾思的。夜深人静,敲钟守时,脑中纷纷匀杂撺掇地安衾思心微乱,是师叔将她命救回来,是师叔教她忘却尘间事做个山间人,是师叔手提大刀教她如像练字一般一笔一划使弄出来……
武力不才,学了七年终究是个半吊子,要让从小习兵法炼法的史朝义死在自己刀下,这一步离得千山万水,师叔却说一定能将史朝义降服,只需等待某一刻到来。
铜钟轻晃,安衾思眼瞳也跟着动地极慢,下午所见那一抹黑衣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也绕生不出史朝义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是否再见时还能认出她,在和他爹血洗安家后,还能不能叫得出一声安姐?
而师叔,阮娘莫不是因为前尘往事才对他如此戒备?与父亲同是营州人,虽各为其主,两人也不曾真正在战场上刀剑相戈。
往哪里走,相信谁?脑中生出一个缥缈不切实的想法,安衾思很快将之拂去,她听见鞋重重黏在地上,步子沉稳有力,以前不愧是唐朝名将,抬头低低唤了声师叔。
眉眼攒积浅笑,安衾思明白,只有相信恨,她才能有力气重生……
天阶凉如许,一只夜鸽子盘紧翅膀站在台阶上,鸟头瓮在肥壮的身体里睡着了。安衾思看着这只站着都睡熟的鸟儿,担心它睡得可好,本应最舒服的夜晚却要像个战士一样,困着了还是得站立。手背擦过gān涸嘴皮,她扯笑,连鸟都不如。一大段话说于李光弼,像是完成了个jiāo代,久久未言,她也渐渐不去期待又什么“焦者不能成事”类的言词。
家人已全然不再,就算亲密如师叔,也只是当下一刻,安衾思心冷,史思明跟史朝义血脉相连亲生父子都能以血见性,世间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让她觉得一切都有希望的母亲已经连魂都不剩,佛说能渡人,所以她念经,你不渡我,可否渡苍生,可否渡我娘?
“衾思……”李光弼坐在石凳上,右手攥紧,指头缩来缩去,待安衾思抬头看过来时,犹豫一时说道:“我知你心急,但现在切勿带她离开。”
换了只手撑住后脑勺,安衾思摸地手刺刺,知是长出新发,长气慢吐慢笑道:“可是我已经答应阮娘了。”
“师叔,不是说我历练不够,正好下山去,又守了零儿,又练了自己。”
“容不得。”李光弼瞧她这幅魂不在体的样子,气咻咻恼眉目,右手飞速算出时辰,再瞧她只静静看向天,又压低声劝道:“你个女儿身,怎么能娶她!”
“女儿身……”安衾思低眉念了句,又义正言辞笑道:“师叔糊涂了,阮娘说是假婚约。”
“胡闹,不说你是个和尚,让人怎么看你。再说,拜过天地,那就是老天认了的,怎容这般作祟。”李光弼说的急,只管一心留住安衾思,唾沫星子沾了些在两丛胡子边。
噌地站起身,却瞧她隔了半晌,轻轻松松说,“师叔气着了,怎么在意起这些无关紧要的。”
“退一步说……”“退一步说,下山后我就将零儿托付给一个好人家,这不……”“正好了了些我之前的孽吗?”
嘴里冒出些从未说过的话,安衾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到自己胸腔,过于吵闹的空气压地她睡意来,心口酸。
飒飒鸽子扑打翅膀,院内盆栽之上叶子都属尖细,看不见的漩涡让亭周围一圈花木刮出没有色彩的虚音。
李光弼居高临下,月光躺在后背,眼在黑暗中凌厉,一抬便看见东西侧两盆高盆栽分别蹲了两个人,一眼便认出来一个,拾起步子开始慢慢绕圈说道:“衾思,如果这是你真心所愿,我不拦你,师叔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但是史朝义就要在眼前,你为何不借用零儿当一颗旗子,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何派左域明来寻零儿,而不来寻你?”
“零儿不是因为我们遭到史朝义注意吗?”绞尽脑汁安衾思寻思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朝李光弼踏进两步,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侧有个人正在悄悄退出身子,却听有个黑影带了声哎哟蹦了出来。
易宣倒抽气,摸着自己胸口,直接被李光弼提起衣领摔倒在地,“师叔啊。”“你下手也太重了吧。”已经被发现习惯了,易宣也习惯成自然,没管李光弼什么孺子不可教,直接飞身到他师兄身边,紧张兮兮,将刚刚自己断断续续听的,拿来问:“师兄,你说你要娶唐零儿?”
安衾思当没听到似的,朝李光弼问道:“师叔,不是我们害了阮娘,害了零儿她们现在要搬离书缃阁吗?史朝义要的是我,要的是我安家最后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