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如今的暄景郅而言,这炭火烧的极热的卧房,却也委实算不得有多过。他一身内力已被程灵三根银针废的gāngān净净,丹田之处留下的一脉几不可觉的真气也只是为了护住已然受损虚弱至极的心脉,如此下来,如今的暄景郅比之常人的身体更要弱上几分,更遑论还有他右膝的箭伤和体内从未清彻底的余毒。
暄景郅畏寒,自然不是今日才发觉,事实上,这看似过得无波无澜的五年间,他日渐空虚的身子早已是一年不如一年。无论是外人眼中的光鲜,还是朝堂之上的缜密,又或者是在北豫面前的沉定自持,都不过是程灵每日一碗汤药,每几日便要针行血脉过的表象罢了。
可若真的细细想来,他萧九卿当年稳居玄霄宫宫主之位,何等意气风发,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除了那次为护北豫周全在宫门外以一敌数中毒之外,只怕更多的还是这些年来的积劳成疾。更何况,六年前生生抗下的二百家法,总也不是当年他一个年近不惑之人能受的住的。
呵,足足二百刑杖,哪一杖不是就这样咬着牙生生受下来的。他暄景郅一生坎坷不平,顶着个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身份,却尝了人世间遍地的苦楚。他总角之龄丧父,身为暄家嫡系长子,从此便过上了步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日子,从开始时的刻意伪装,到后来的已成习惯。
十六岁的年纪,本该还是个习文练武的少年郎,他却早已接任家主令,为暄氏筹谋。十八岁他以萧九卿的名义在江湖初露头角,一举扬名,直至以江湖第一的名号稳稳坐上玄霄宫的宫主之位,收了满门上下几百余人的心。直到真正的双十成年加冠之礼,他早已成了心计深沉,手段狠辣,极擅玩弄人心的政客。咸阳城外鱼水情,他遇见了北祁,这个足以改变他一生轨迹的人。
如果说,从前的他只为暄氏而活,只为了自己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而生,那么从遇到北祁之后,便彻底偏离了人生本该有的轨迹。
当初入仕,只为北祁的识才惜才。一句“先生教我”让他心甘情愿为其入得大周的庙堂,从此一生羁绊,再难脱身。可这段堪比玄亮,可比肩青山松柏的君臣情分却终究也是他暄景郅亲手所毁。他姓暄,他此生的任何决定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当年的礼部暄侍郎,从来都不是个善与之辈,当年他入朝,也终究满怀着矛盾与为难。暄家是当年的南烜国幸存下来的后裔,而当今天下归一的大周,却是当年三分天下之时的西周,本就世代为宿敌,哪来的什么烟消云散。
诚然,古来今往,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如果当年的南烜不曾被灭国,他暄景郅亦会是一国之君,与北祁,与北豫,分毫不差。北氏一族与暄氏一族,本就是世代的恩怨情仇,家国之恨。事到如今,若真的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覆水难收。
二十余年的因因果果,是是非非,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下的。事到如今,他自然猜得出北豫将他急召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实上,早在碧岩山上他便已经猜出定是顾言之已然开始行动。但,即便猜得出,他也毫无办法,甚至是连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说辞都没有,又能说什么呢?是江家血案,还是栖梧长公主?他自己一桩一件做下的,又如何能够解释得了半句。
二十年前,他看着北祁最宠的毓妃之兄江翎易稳居朝中三省中书首辅,又兼任刑部尚书,可谓是位高权重,极受北祁信赖,本以为当真是一段君臣佳话,谁料几次议事的言谈之中便听出了北祁的心思。北祁身为帝王,有这般心思本也不足为奇,彼时的暄景郅正愁不能搅一搅这朝堂的浑水,于是,他便与当年的燕离墨和顾言之联手布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于北祁而言,这也无疑便是瞌睡送来枕头,一切,都刚刚好罢了。
要说,那时的暄景郅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与如今的北豫一般大小,对于生生死死的杀伐决断早已见得多了,但唯独,江家的那桩惨案,是他至今都无法忘怀的一幕,亦是他此生都不能释怀的过错。
是他亲手把那个明媚的如同三chūn暖阳一般的江瓷推向深渊;是他亲手给北祁膝下最喜爱的长子长女冠上了“逆贼之后”的名头;是他,把江翎易,那个才能与胆识样样皆全的才子陷入万劫不复。可怜当年盛极一时的江家满门百余口的性命,一夜之间便命丧huáng泉再难生还,可怜北豫与栖梧,本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一朝落得母家被抄,家破人亡。
一桩一件,皆为血债,有因有果,报应不慡。时至今日,暄景郅依旧记得清楚,他第一次见到江瓷时,是在午后的未央宫。那时,宫中的传闻多的不胜枚举,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关于这位毓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