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您愿意告诉我您在做什么。”
“我正在努力结束我的人生。”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的问题太多了,你是记者吗,超人?”
“很遗憾,恐怕我不是。”
“……如果你向我保证只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结束我的生命,你就不会阻拦我跳下去,那么我就愿意和你谈谈。”她说,显然是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比超人更有耐心,“你能信守承诺吗?”
“可以,女士。”
她沉默了一会儿,将散乱的长发别到了耳后。
“半年之前,我失业了,因为我原本就职的公司被恶意并购,我的信用卡和助学贷款还没有还完,我的房租还有一个月就到期……生活像噩梦一样,但到这里为止我还能承受,这又不是什么大萧条时期,我能找到新工作。”
“我确实找到了新工作,还有了一段新恋情,办公室恋爱,很蠢,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他完全不了解,我是新人,也没有人会主动帮助我,他向我施以援手,于是我被他给迷住了,他那么英俊、富有、风度翩翩,我为他神魂颠倒。四个月之前,我怀孕了。”
超人的视线集中到她的小腹上。
这个国家不允许堕胎。这意味着她的孩子还在。
“你在透视我吗?”她说,“我们都知道你能透视。”
“没有,女士,那很不礼貌。”
“现在你得到了允许。”她说,“告诉我吧,告诉我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您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她并未纠缠,“我被他骗了,超人,他已有妻女,只是都在国外。因为是办公室恋爱,我们的恋情是保密的,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告诉他这个喜讯,他马上动用关系辞退了我……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合适的工作,他在这一行里有些权威,而我并没有优秀到能让人无视他的警告。”
“我猜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批人之一,超人。”她继续说道,“三个月之前,我的父亲因病去世,一个月之前,我的母亲产生了老年痴呆和中风的症状。”
“也许是我太懦弱了,但我看不到我的生活还有什么希望。”
超人悬浮着,一语不发。
“……你不反驳?”
第194章
“我不打算说服任何人,女士。”超人说。
他的身形在帝国大厦顶层的狂风中依然稳定得惊人,透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伟力。
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他,没有任何东西能打败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击溃他,好像他在任何情境中都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和坚定——
神啊,她想。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她因为自己的懦弱而仇恨他。
尽管他没有犯什么错,如果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努力让她眷恋人世不算一种错误的话。
“你不‘需要’说服任何人,超人。”女人细微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有股紧绷到极致,紧绷到已经接近破碎的张力,“你是超人——我是说,难道你会碰到和我一样的问题吗?”
这时候她的情绪与其说是痛苦和绝望,不如说是灰败和了无生趣。
普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他们其实根本没有机会碰到太多太黑暗的事情,多数时间里他们经受的挫折也不过是普通的挫折,他们的人生低谷也仅仅是普通的人生低谷,没有多少深仇大恨,不涉及什么秘密组织。
他们平凡而沉默地生活,平凡而沉默地欢笑,又平凡而沉默地受苦。
世上有更多的人比你受更多的苦,卡尔想,但他心里十分明白做这样的比较并不公平。
人和人对幸福和痛苦的定义不同,对得到和失去的定义也不同,一个流浪者失去了半块面包的痛苦和一个亿万富翁失去了全部财富的痛苦值在这两人身上是等同的。
超人只是浮在半空中,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轻生的女人。
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仁慈和悲悯。
如果他真的仁慈和悲悯,为什么他没有给出任何安慰?
如果他没有仁慈和悲悯,为什么他又始终注视着人类,从未有一天放弃过救助他们?
她仰起头和他对视,像一个渴求臂膀的女人仰望一个拥有力量的男人。在那无悲无喜的蓝眼睛中,在那双臂环绕在胸前的人间之神眼里,她感受到剧烈的悲伤,还有莫大的痛苦。
“神啊——”她跌跌撞撞地后退着,最后跪坐到地上,发出一声嘶哑的恸哭。
超人凝视着她,说:“我很抱歉,女士,我很乐意为你做些事情,但我无法帮助你。也许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想法,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那女人只是埋头痛哭,于是他继续说:“我没有遇到过和您类似的难题,但我确实遇到过很多麻烦,有些麻烦可以彻底根除,有些麻烦则像野草一样源源不绝;有些麻烦为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有些麻烦则必不可少。我解决问题,尽我所能,但始终有些问题我无法解决。”
“……然后呢?”
“我学会视它们为同伴,与它们共处,女士。”超人说,“这很难,可是坦诚地说,也很有趣。”
轻生的女人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
“谢谢你,超人。”她说。
太阳已经滑落到超人的足下,金红色的光芒没能穿透他的躯体,在她即将被笼罩在阴影中的时候,超人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为夕阳的余辉让出了位置。
她苍白的面颊和嘴唇被涂抹上一些温柔的血色。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说,“如果我现在跳下去,你会信守承诺只是旁观吗,超人?”
超人凝视着她,没有给出回答。
他说:“那是个男孩,女士,非常健康。”
傍晚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光临了莱克斯集团。
他停在玻璃窗外,轻轻敲了三下,指节在玻璃上扣出清脆的声响。像是一种应答似的,窗户被打开了,同时响起的是莱克斯.卢瑟貌似平常,实则暗讽的腔调:
“我想你没有得到任何邀请函,超人。你总是这样不请自来吗?”
“晚上好,卢瑟。”超人说。
他飞进莱克斯的办公室,在窗前就降落到地面,慢慢踱着步走到了莱克斯的面前。
“在你飞到我的窗外之前一切都好,你飞进来之后?我不知道,不如你来告诉我。”隔着一张办公桌,莱克斯的语气毫不客气,“究竟有什么事情劳你大驾光临?我们不如把话摊开了说,超人,鉴于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毫无好感。”
“我对你没有意见。”
“谢谢你,我非常荣幸听到这些。”
超人又走近了几步,莱克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或许是因为超人表现得没有丝毫攻击性的原因,他看起来非常放松,完全笃信超人不会忽然暴起。
但如果你问他这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八成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没有任何力量能抵抗他,而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我需要你的帮助。”超人说。
“无所不能的超人竟然会需要一介凡人的帮助?不得不说,我对你的发言太吃惊了,吃惊到我甚至没有心情嘲讽你的自以为是。”卢瑟冷冷地顶了回去,“你无礼地飞到我的城市,对它为所欲为,现在又对我指手画脚。‘我需要你的帮助’,超人,你真该听听自己的语气——你以为你是谁?”
超人看了他一会儿,而一如既往的,莱克斯在这样的对视中感到独木难支。
太疼痛了,站在超人面前这件事本身就会让他感到疼痛,他能感受到灵魂深处——假设他的灵魂还在他自己的身体之中,并未堕入地狱的话——那种深切的被焚烧的痛楚。
他从这种对峙中得到源于自我毁灭的力量。
像是用蜡质的翅膀飞翔的伊卡洛斯,得意忘形之下飞得过于接近太阳,那种惊人的热量将他的翅膀燃烧殆尽,莱克斯心知他终有一天将因为飞得太高、太靠近太阳坠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