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活动范围不大，就在卧室和客厅之间，他很少看电视和门外的世界，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看着报纸。
顾远那天看完了报纸，无处可去，想想还是回去躺着，他扶着楼梯慢慢走，却听到外边车的声音，随后便是霍西川带人进来，他一身风尘仆仆，抬眼看到顾远的时候眼眸却好像霎时被点亮了一样。
“好些了？”
顾远犹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想要无视霍西川继续自己的行动，霍西川却好像不在乎他的忽略，大步朝他走来。
霍西川的气息临近，顾远下意识有些瑟缩，然而霍西川却是当作毫无觉察，握住他的手，霍西川的手指修长，显得有些清瘦，然而此时顾远被那双手握住，也一度在那双手下无法挣扎，他能清晰知晓到他手心的热度。
顾远不喜欢这种姿态，却又难以挣扎也不想再那样丑陋地较劲，他一言不发，故意在廊道上来回走了三四圈，歇个十几遍，然而这个大忙人竟然也一点都不厌倦。
顾远其实有些烦躁。
和祁曜不一样，对待霍西川，他其实一句话都不想说，他明白祁曜有他的立场和倾向，他不指望祁曜为他做任何事，可这样的霍西川，比强迫他的霍西川更叫他烦躁，也更叫他不知所措。
他们之间只剩沉默，即使原先顾远也不打算同霍西川交流，因为手掌的温度，他也觉得有些焦灼。他移开目光那间琴房，一架钢琴静静伫立着，咽了咽口水，说：“想不到霍少也会弹钢琴。”
霍西川的步子停下来，却久久未曾答话。
顾远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见霍西川微微垂下眼眸，那双黑色的眼睛此刻分外深沉，翻涌着无定的波澜。
而远远站着的黑西装们却看起来有些紧张。
顾远当即反应过来他可能触犯到霍西川了——那是在霍西川怒极黑西装们才会出现的神情啊。
然而最终暴风雨都没有落下来，霍西川嘴角泛起一丝可以算是轻蔑的笑容，淡淡地说：“家父喜欢叫我在人前弹。”
他握住顾远的手紧了紧，而后大步离去。
顾远看着黑西装们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却是隐约想起些到处听来的霍西川的事情，霍家上一代掌权人是霍老爷子，几个儿子看来都不怎么成器，想来霍西川的父亲也不算受宠爱。
而之后也没什么人知道霍西川会弹钢琴，对别人来说，知道霍西川不好招惹就够了。
他跟随着霍西川的步伐，这个别墅很大，脚步声落下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空寂。
他如今也有些惊讶刚才霍西川意外平静的反应。
他恍恍惚惚想起，之前有人说过，霍西川会给白越弹琴。
其实如果不触犯霍西川，霍西川或许真的是个温和内敛的好情人。霍西川配合着他的步伐送他回到房间，坐在床沿，疲惫得闭目养神，却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同他说着一些无关的闲事。
顾远原以为时间就会这样不尴不尬地过去，抵达不知何处的未来，结果霍西川走后不久他如今的房间就多了个书架，书架迅速被一排排的书填满，顾远看到的时候都有些讶然，问搬书过来的人那是什么。
那人半晌就说了一个字：“……书。”
顾远当然知道那是书，他下床端详了片刻，结论是这些书比之前那些看起来像人写的一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人将一本装订良好的册子放在桌面上，说：“霍少希望您将这一本一周内简单看完。”
霍西川希望顾远变成他希望的那个白越，可顾远已经不想配合他。
所以霍西川几天后向他提起这件事，顾远直截了当地说：“没看。”
霍西川沉默。
顾远想着几乎笑出了声：“霍少，这什么年头了，谁还会看书啊？”
顾远罕见地——至少在他卧病在床之后就很少地——盯着霍西川的眼睛，他说：“你什么时候肯让自己相信白越死了？”
霍西川依然沉默。
往前顾远气坏了的时候会同霍西川说这样的话，而每次都能成功触犯霍西川，迎来他震怒下的惩罚，如今的沉默或许正是风雨欲来的表现。
顾远与他对视了几秒，下意识站起身来要走，却还是被霍西川拉住，一把带到他的怀里。
顾远挣扎着拉开距离，拉扯之间却仍是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可是霍西川此时的神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平静得有几分悲凉。
他慢慢翻开顾远的手，顾远默默同他拉开距离，他转过头没有再看顾远，而是看着空空荡荡的远处。
“你之前找柳四，不就是想借助他的势力？”
顾远愕然地看过去，霍西川的眼里却已经没有了他。
“我不可能把事情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去做，”霍西川沉沉地说，“我不求你读懂，既然你的身体现在不允许你做什么，那随便看几眼别的东西总比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打发时间好。”
顾远下意识问道：“你在说什么？”
霍西川缓缓看向顾远，他眼瞳里有着至为深沉的暗海。
“我不需要你出门给我做打手，你也不能出去做打手。你想要权力，想得到势力，我放给你，等你好了，我带你见一些人，”他的手覆盖着顾远的眼睛，顾远的视野陷入一点尤带微光的昏黑之中，只听得到霍西川那低沉的声音，“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我不在乎，我给你力量，你有本事，那就拿去用。扳倒别人，甚至扳倒我，你尽管试试。”
霍西川的手是温热的，和他带给别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同。
顾远无法想象此刻霍西川会是怎么样的神情。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霍西川在发疯，在制造一个像白越的人，而在那一次的注射和电击霍西川无法得到答案之后，终于安心地认为他是白越。而他能感悟到的生存规则都是他要像白越，只要他表现得稍微像一点，似乎霍西川就会柔软一点，放松一点。
可现在霍西川这样又算什么？
白越想不想做这种事他不知道。
白越会不会抗拒看书他不知道。
至少，他如今给的，正是顾远想要的。
第18章
顾远感觉潜伏在自己的肌肤下的血液在微不可察地沸腾，喧鸣的声响在静寂了许久的心中升起，但那些声音又很快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他的手指缓缓放松，他移开霍西川的手，力道微弱而坚定。
“我拒绝。”
霍西川终于显出一些少见的愕然来，他眉心微微笼聚起来：“你还在做着你小流氓的梦？”
顾远没有答话。
“——我暂且不说你适不适合，我问你，你真的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霍西川几乎是逼视着顾远，“你以为会打架就可以了？我告诉你，小混混没有任何价值，他们活着是被利用，是为别人卖命，去最危险的地方，挨打，被扫射，死了，一包钱打发他们家人，连一句别的交代都不会有，活着，也是等着哪一天拿去替罪——这样的日子，你觉得我会允许你去过？”
顾远有些讶然，他并非是为他曾经规划好的命运而意外，而是惊异于霍西川竟然会知道，甚至在乎。
顾远静静看着他，许久没有出声。
霍西川神色越发冰冷——可顾远或许是真的见他太多，竟然从那漠然的神情中品出几分焦躁来，以至于霍西川声音即便如同平时一样低沉，他还是能感觉到一些特殊的情绪来。
“……想置我于死地也好，有别的想法也罢，你要是还要亲自做炮灰，想都不要想。”
顾远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他很少这样笑，睫毛低垂，唇角扬起一些若有若无的弧度，又瞬间消散。
霍西川的确是做了很多很多的退让的，哪怕他不知道这些退让因何而起，他也能够知道，霍西川的这些承诺到底有多重要，又对霍西川自己有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