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廊桥,还是青石铺出的甬路,直通向一扇月亮门,待过了这道门,景色又是一变。
青石道旁,是翠竹翊爽,想来才是这处得名的由来,而植竹又有疏密,间有弯弯曲曲的卵石小径可以通行,随意一望,便能看见竹林里修建的几处亭台,想来盛夏之季,人坐亭中,享受着清风送爽,吟听那风叶声声,又怎会有炎郁之苦?
但茵如放眼一望,见甬路尽头,似乎只有一排廊房,心中暗暗诧异,这里怎么更像一处花苑而非起居所在?
她早前听十一娘致歉,说是刚迁新居,各处人事还未安排妥当,只将起居之处先收拾了出来,故而为了方便之故,只好请客人往内宅居院坐谈,但十一娘身为晋王妃,居处必定设有厅堂,不大可能只有花园廊房吧。
才正疑虑呢,便见十一娘向右一转。
面前又是一排白墙,屏门上刷着青漆,过了这一道门,茵如方才看见规规整整的院落。
不似那些高门大族,主母所居正院的厅堂皆为坐北朝南,晋王妃的居院里,正厅却是面西设立,座落在高出两层的台基上,而南北两侧依然是有游廊相连,厅堂前的院子甚是敞阔,只挨着游廊的花坛里植有梅树,正当绽放之季,梅色艳艳。
待到厅堂阶下,茵如正要除履,却被十一娘笑挽手臂阻止了。
“冬季寒冷,自家人,不需那么拘束。”
这样便上了台阶,直到厅堂前方才有婢女过来服侍着除履,虽然仅着罗袜,但踩在厚厚的毡毯上头,自然也不会感觉到寒侵足底。
这处厅堂完全是依古风而建,四面敞空,而不是时下所兴的半开半闭,不过因为冬季寒凉,故而四面皆垂织锦毡挡,却并不接地,即便今日天气不算晴美,厅内却也不显阴黯。
而四围垂毡,底衬均为赭色,一面印织山水抑或植画,一面竟是印织文字,间别为饰,甚有雅趣。
茵如细细一看,字毡上有桃夭、汉广、芄兰、山有扶苏等等诗篇中的词句,而垂毡上的织画显然是由诗意衍生,这样相间衬映着。
厅内地台,也是由三面画屏围隔出来,屏挡上画的是仕女游春,为这俨寒冬季,凭添一股春意盎然,而跽坐下来,并不防碍观赏院中梅色,又兼旋绕鼻端隐约的沉水香息,还有镂雕炭鼎里散发的融融暖意,手里再捧一盏婢女刚刚烹好的热茶,竟让人有种置身于春暖花开时节的错觉。
茵如默坐一旁,安静的倾听着十一娘与丈夫说起那些朝堂政事,心情格外复杂。
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当年那个十一妹青稚的眉眼了,如今对面前的晋王妃,唯有敬畏而已。
或者还是间杂着几许羡慕吧,同为庶女,可两人现下处境,竟然如此不同。
虽然茵如早就放下了那些不切实际的虚荣心,但身处此情此境,回想到过去种种,未免还是有些怅惘,这与妒恨无关,说得确切一些,仅为自卑而已。
莫说荣华富贵,就算是眼下的平安喜乐,她也没能确实握牢,日日忧心,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当婆母与丈夫得知她不堪的从前,便会彻底失去。
怎比得十一娘……
茵如看向这位与丈夫谈及政务尚且游刃有余的堂妹,那样的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她更觉自惭形秽。
而当在玉管居落坐之后,十一娘便再难顾及茵如,也没有过多客套寒喧,颇有些开门见山的直率:“不瞒姐夫,我原是打算这两日寄书往云州,邀二位来晋阳一见,不想茵姐姐与姐夫竟然就先来晋阳,实觉惊喜。”
“也不瞒王妃,下官此回,是奉令而来。”郑敏虽然得了岳丈告嘱,知道这位十一妹虽是女子,却被岳家寄予重望,甚至于这回赴晋,还担任着治政之责,却并不知道晋王早就“心怀企图”。
这当然是因为事涉厉害,倒不是柳信宜信不过郑敏,然而少一个人知悉内情便少一份泄露的危险,再说也毫无必要让郑敏预先知悉晋王之志,有所保留才是稳妥之计。
十一娘也不打算揭开贺烨的老底,横竖云州诸事,目前尚且属于她的职责范围,故而由她出面与郑敏商谈即可,并不需要回避茵如。
让王进谷失势也是太后的打算,大可不必掩人耳目。
十一娘对郑敏并不熟悉,仅凭一面,当然不可能断定此人是否能够全心信任,更不说茵如,就算十一娘不计前嫌,对她的人品多少还有所保留,绝对不会将晋王底细告知,埋下这莫大的隐患。
她信任郑敏,也是限于在朝廷与藩节之间,又关涉到江山社稷,郑敏当然不会将身家性命交付王进谷,反而与朝廷为敌而已。
第664章 沟通
十一娘听郑敏以“王妃”敬称,知情识趣地没有再套近乎,彼此本来便不熟络,保持一定距离都更自在,故而接下来也以官职相称:“郑参军可是为了增兵之事?”
郑敏颔首:“朝廷增兵之令虽已颁发,但战情紧急,王都督颇为不耐,主张朝廷干脆调禁军抑或边军补充,立马便能联合武威侯部夺回燕赵失地。”
十一娘笑着摇了摇头:“太后绝不会允许禁军与边军援充云州,除非云州都督换人。”
这话颇为一针见血,连一本正经的郑敏也露出笑容来:“都督只纳军士而拒绝朝廷任命副将,野心勃勃张显无疑,朝廷当然不会允同。”
“我虽然听世父提起过,王进谷纵也有几分骁勇,但对君国并非忠诚,拥兵自重之心显然,那么郑参军以为,王进谷是否如同潘博,亦存谋逆之心?”
“他还没有潘博之果勇与见识。”郑敏毫不客气评断自己的上官:“都督虽然镇守边关多年,也收拢了旗下军心,但要说实战,除了上回协助新厥君征服诸蛮,竟然毫无建树,就说不久前,潘辽联军攻打云州,若非武威侯援守,说不定就已经一败涂地,可都督毫无自知之明,尚且以为得雄兵在手,便足以霸据一方,故而,才会对增兵一事如此急切。”
十一娘见郑敏话说得这样直接,便将重建云州城的想法提了一提。
“不想王妃也有这主张!”郑敏激动起来:“实不相瞒,下官对朝廷推行新制之诏定虽然赞同,然而却并不看好能够顺利达成,因为新制必然会损及太原显贵利益,涉及广大,必然艰难,然而增兵一事已经迫在眉睫,可新制推广却并不能及时见效,单凭晋朔之力,实在难以满足数十万军队耗需。”
战时军需本应由户部统筹调支,然而一来一往,难免消耗人力物力以及时间,所以往往发生战争,其实朝廷都会下令临近州县直接将军需送往前线,若是武宗盛世,单凭晋朔之力,给养百万军队并不算艰难,可是眼下,豪贵占地成风,百姓甚多流失,税收不足,光凭晋朔之力,哪里养得起数十万大军?
太后且还不愿将其余州郡税收调支晋朔,只因内库空虚,她一方面还想着要大建陵寝,另一方面甚至打算扩建篷莱殿,故而才同意了在太原府推行新政,主意无非是从太原豪贵手中榨取钱粮,以解自己的捉襟见肘。
“若是重建云州城,再经太原府新制得以推行,晋朔之力便足以支撑战备!”郑敏兴奋不已,然而突然又沮丧下来:“朝廷既然忌备云州,又怎会允许重建?”
像王进谷这样的都督,并非只有统军权,也具有云州的治政权力,然而眼下云州只是一座孤隘,除了军兵,并没有百姓安居,治政就成为空谈,可一但重建云州,迁百姓入住农耕,那么便会赋予王进谷更多职权,这样的影响,不亚于直接调充禁军,朝廷当然不会允同。
“如果王进谷被削夺都督之职,朝廷当然会乐见云州重建。”十一娘说道。
“王妃是打算……”纵然沉稳如郑敏,也被面前女子的话震惊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