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肚子后一步跟了出来,这几日他倒是衣不解带照顾着王横始,以偿心中愧疚,然而他虽对王横始满怀钦佩,这时对“徐老大”的话也有些听不顺耳,先喝一声:“不得无礼。”方才抱拳礼见:“郎将行动不便,不能出迎,只好请殿下、王妃室内叙话。”
晋王夫妇自然都不会与“徐老大”一般计较,当先入内,“徐老大”为首的云州亲卫跟在后头虎视眈眈,而尚且不能行走的王横始只在里衣外敞披一件大氅,被人抬扶下床,到外室一处坐榻上,平日里梳得公公整整的一头黑发也任由垂散披肩,衬托得苍白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
他从来玩世不恭不拘礼节,此时心中又隐隐有了几分猜疑,既不能站立,干脆也省却硬要让人掺扶揖见的虚伪,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直盯着来人,似乎对贺烨的随同微觉诧异,但王横始显然已经无心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把展肚子早前体贴他伤重乏力放在一边的凭几用尽全力推开,憋一口气直直坐正,他原本方正的面廓,这几日间更加显得锐硬,不再似那个白袍玉面、嬉谑恣意的青年,变得异样冷沉。
没有寒喧,没有质问,似乎是心平气和的陈述,因为伤重虚浮的气息,让王横始这番话似乎更加不具威胁。
“我不顾大父阻止,执意率三万部将救援广阳之危,固然为自作主张,可能激怒大父,不过我从来不是逆来顺受之脾性,以往也曾做出不顾大父主张任性出征之事,大父虽气恼,事后少不得责罚,可绝不会为此急怒攻心病倒,更不会治我忤逆之罪,嘱令对我痛下杀手,我那叔父封蔽广阳城,出城伏击欲置我死地,必定是趁我不在云州,利用那妖道将我大父控制、威胁云州部将意图夺权,大父危在旦夕,始恳请王妃助我人马,救我大父于困禁之中,问罪王知礼大逆不道之恶。”
这番话时,王横始一直逼视着晋王妃,他没有忘记不久前的庆功宴上,这个女子执盏相敬,不无诚挚一再感激他兵援广阳的情义,他是有猜疑,但仍然不敢置信晋王妃会见死不救,不敢置信晋王妃对他不过是欺骗利用,这些天来,意识清醒时他废尽思量,也找不到晋王妃会偏助王知礼的理由,他其实以为是自己遭遇劫难与突变的原因,才这般多疑这般敏感,他甚至期待着晋王妃在这几日,已经做为援救大父的行动,接下来便会告诉他一切有惊无险,王知礼已被逮捕待审,云州重新被大父掌控,之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不想让他劳神耗思,是为让他安安静静的养伤。
十一娘没有回避王横始的逼视,她也十分的平静。
“王都督已然亡故,王知礼已然上报朝廷,声称王郎将你忤逆不孝,致使王都督气急攻心中风卧床,虽经及时救治,仍不幸撒手人寰,临终前遗令由他继掌云州兵权,并逮问王郎将忤逆违纪之罪。”
一切奢想彻底破灭,王横始忽觉眼前一片漆黑,胸中似有腥甜翻涌直冲咽喉,纵使握紧拳头,也克制不住指掌的痉挛,他首先感觉到的甚至不是绝望,而是锥心刺骨的悲痛。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啊?他做了什么才把祖父留在云州城,留给了丧心病狂的王知礼及那妖道,导致祖父被活活害杀,他可以想象祖父的死不瞑目,悲愤绝望地终结此生,倘若他不曾离开,王知礼或许就难得可乘之机!
巨大的悲怆有若怒涛卷涌着王横始,纵然是闭紧双目,也没法克制泪意渗出,他听见耳畔震响的轰鸣,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归复理智。
但那轰鸣声到底还是逐渐低散了,他又依稀听见心腹亲兵似在痛哭喧吵,意欲入内质问晋王妃却被阻拦,晋王夫妇却格外诡异的沉默着,似在欣赏他的忏悔与悲恸,这一刹那,王横始其实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但他不甘心。
他终于睁眼,眼睛里已是满布血红。
“王妃心知肚明,大父必定是被王知礼害杀,王知礼弑父夺权,我与他不死不休,始最后一次恳求王妃,助我人手,助我亲手报仇血恨!”
“王知礼弑父夺权,不忠不孝,国法难容,我答应郎将,绝不会容他逍遥法外。”
晋王妃这话显然大出“徐老大”等的意料,喧吵声骤然平静。
然而王横始却听明白了晋王妃的言下之意,终于一笑,只那笑容里却尽含冷诮:“然而王妃是不会再放我回归云州了。”
“是,我会上报朝廷,郎将你遭遇王知礼伏击,虽被众亲卫拼死救出重围,然而终因伤重不治,卒于晋王府。”
“王妃要斩草除根?”
“不,我不杀你。”
“王妃以为留我苟活,足以回报我救援广阳之情?”王横始大笑出声,又是连声急咳,唇角溢出鲜血,再开口时已是嗓音嘶哑,阴郁有若兀鹫:“为什么?我以赤诚相待,王妃却以绝决回报,为什么设计云州王祸起萧墙,究竟为什么背叛辜负?晋王妃,我王横始自问没有行为于你有损之事,为什么你要如此算计于我?”
“云州王萧墙之祸,确有我推波助澜,不过王郎将亦该心知肚明,就算没有外人添柴加火,云州王内部矛盾激化也在所难免,你质问该是,为何我不助你夺势,为何要放纵王知礼弑父夺权。”面对王横始的质问,十一娘仍旧心平气和:“原因很简单,因为云州王拥兵自重,怀不臣之心,我奉令于朝廷,故从一开始,与云州王便不是同盟,王郎将说是赤诚相待,那么敢问王郎将,有朝一日继掌云州军权,是否企图挥师西进?”
“我终究是有眼无珠,原来晋王妃果然为韦太后走狗。”王横始出言越发不逊。
“是,王郎将的确不曾识我,然而我早已洞悉王郎将野心,所以,胜负已定。”十一娘并不为自己辩解,一来她的确利用了王横始,再者其实一直清醒,他们两系,从来不是友好,迟早有一日,图穷匕现。
“不杀王郎将,也的确因你救援广阳有功,若害你性命,我于心有愧,可若说谋除云州王,我却问心无愧,云州王绝非大周忠勇,异心与潘博无别,差异仅仅在于,王都督还没有被逼上绝路,王郎将你,也做不出卖国求荣之鄙事,然而不忠君国、拥兵称霸,同样也是乱臣贼子。”
她话音刚落,王横始已是一口怒血喷出,槁木一般歪倒下去!
第1039章 你该恨我
眼见着主将吐血昏厥,“徐老大”等亲兵睚眦欲裂,叫骂着晋王妃“卑鄙无耻”意图冲将入内,再也不仅限推搡,拔出佩刀来就要与韩英等人拼命,贺烨早在十一娘道知王进谷死讯时便已踱至门边,冷眼睥睨这十余愤怒的亲兵,见其早前尚还克制并未出手,这时当然不容发生械斗伤及无辜,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转眼已到“徐老大”跟前,出手如电,劈手便夺得长刀,横其项上:“都给我住手!”
这边厢,早已携带着针囊药袋赶来救急的凌虚真人,当见王横始吐血昏厥,不慌不忙上前施治,还能分心指责十一娘:“就算难避真相残忍,丫头也该说得婉转些,你这一番话,虽不至于把人气死,岂不是白白招他怨恨?”
“怨恨,有时候才能支撑万念俱灰者不灭生志,我也是希望他能撑过家破人亡之痛。”十一娘直到这时才轻叹一声:“师公,云州事了后,你带他隐居邙山吧,一来有你救治,更有利于伤势康复,再者凭师公之能,相信足以开解他之心结。”
凌虚真人慢捻银针,侧目看向十一娘:“丫头倒会支使人。”
“王郎因何身负重伤,师公难道没有责任?谁让师公当初妇人之仁不曾清理门户这才致使遗祸?”
凌虚理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外头那十多人,难道也要让我带回邙山看管?我那是道观又不是牢狱。”
十一娘见师公答应了“照管”王横始,陪笑道:“这倒不必,那些人我自会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