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慎卿的死,莫要告诉家母和湘儿。”虞啸卿摩挲着慎卿带来的照片。
“我知道。”唐基声音疲倦:“你父亲……你父亲已经知道了。”
“我对不起他,杀了他最心爱的儿子。”虞啸卿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他不怪你,他说他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慎卿成全了虞家美名,死得其所。”唐基一字不差地转达了虞良的话。
虞啸卿浑身一僵,随即冷哼一声道:“没想到,对慎卿,他也这般无情。”
“上峰赞你大义灭亲,全歼来犯日军有功,可授将衔。”唐基不去评论虞良,转说其他。
“唐叔速度够快的。好事。”虽是好事,虞啸卿却无一丝欣喜。
“被我拒了。我说‘啸卿曾立誓,不收复西岸不授将衔’。”唐基说。
“唐叔好手段。”虞啸卿笑了笑。
6、
RB人猖獗,若不是怒江发威,恐怕虞师此刻已被碾成碎渣,当了敌寇攻向重庆的垫脚石。这让虞啸卿心惊,他暗自揣度着,酝酿已久的反攻大计,是该加快脚步了。
反攻一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纵观虞师,武器弹药缺、飞机大炮缺,连吃喝补给也缺,独独巴望着上峰打赏这后娘养的部队一星半点,还不如再分些精力去英美盟军那里周旋。对待那些眼高于顶的白人,一味服软儿讨好不行,还要恰到好处地展现虞师的实力,一味公事公办不行,也得抓住时机送上金银珠宝、软女香男,这里头的学问深着呢,远比跟竹内联山真刀真枪对着干要复杂得多。
天生野心家的虞啸卿无一日不梦想带着虞师纵马横刀打过江去,一战成名,再壮虞家军之势。为完成这一心愿,虞啸卿可谓鞠躬尽瘁,忙到忘情时,竟也能暂时将慎卿之事抛到脑后,只是,他跟以前一样,仍然害怕入夜……梦里,若只是恶鬼索命倒无妨,他最怕的是见到慎卿笑得无邪,若是再亲亲切切叫一声“哥哥”,恐怕他便真的要丢盔弃甲了。于是,虞啸卿甚少睡眠,一日只四个小时,在慎卿还未及将“哥哥”叫出口,便急急醒来。
英国人美国人对这位外表刚正不阿、内里极通事故的青年师座倒是越来越感兴趣,得了好处也不忘回报,一来二去,还真的起了一同建功立业的心思。派飞机频繁侦查西岸敌情不说,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武器也开始源源不断运往虞师仓库。上峰不是没看到虞师跟英美的热络劲儿,只是谁也懒得去管一个非嫡系又无根基的独立师,他虞啸卿或建功立业或马革裹尸,既碍不着谁的事,也助不了谁的力,不成气候。
这日,张立宪来报,隔天美军有个联谊会,请虞啸卿参加,虞啸卿头也不抬便应了,谁知张立宪得了答复仍别别扭扭不肯离开,虞啸卿心知他有事,让他有话直说,张立宪支吾半天,才说联谊会那天也是慎卿的生日。虞啸卿笔头一顿,久不能言。
虞慎卿生日那天,虞啸卿参加完联谊会便失踪了。张立宪甚至找到了早已被虞师彻底遗忘的祭旗坡,却唯独忘了师部后山上祁瑞平的那个衣冠冢。龙文章找到虞啸卿时,他正盘腿坐在祁瑞平的坟前,衬衫的口子开到胸口,乱糟糟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一半眼睛,哪里还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
龙文章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虞啸卿身上,故作轻松地说:“师座这个样子,除了我,没第二个人见过吧?”虞啸卿勉强勾勾嘴角,点点头。
龙文章:“荣幸之至!”说完,挨着虞啸卿坐下。
虞啸卿:“你倒是个不记仇的。”龙文章故作羞赧,颔首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虞啸卿问。
“祁团副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以前,我有心事也会找他念叨念叨。”龙文章说。
“没想到,你们这般要好。”虞啸卿:“那……你可曾想过为他报仇?”
龙文章摇摇头:“不是告诉过您吗,他死得很释然,眼里没有仇恨,我如何帮他报?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把您怎么着了,恐怕他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我。”
“瑞平和慎卿死了,我本应该很开心才对……”虞啸卿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龙文章叹气道:“你并非如此不堪。”
虞啸卿:“祁瑞平二十多岁就跟着我,跟我一起,在战场上当英雄,背地里做小人,设计害死那么多人,到最后,自己连具全尸都没落下……”
龙文章:“师座……”
虞啸卿摆摆手,继续道:“慎卿也是,他来虞师,本就是谋权的一步棋,明知无法胜任,还非要将他置于高位,殒命是迟早的……亏他叫了我十多年的哥哥。”
“师座……”龙文章蹙眉,再次轻唤一声。
虞啸卿并未停下:“慎卿到死都不知道,他的母亲,也是被我害死的。我总能听到那个女人临死前凄厉的哭嚎……”
龙文章心头一紧,抬手轻握住虞啸卿冰冷的腕子:“师座,都过去了……人得向前看。死了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命,怪不着你。”
相识伊始,龙文章认定虞啸卿是个伪君子,对他真鄙视假崇敬,对手戏演得敬业,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可是,随着俩人越来越深入的接触,他渐渐发现,虞啸卿外表果决,内心却矛盾,一些旧事在他心里生了根,成了魔,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看着也着实可怜。话说回来,在这视人命为草芥的战乱年代,能常存忏悔之意,足见此人生性并非大奸大恶。
虞啸卿显然是被龙文章突然的举动给惊着了,蹙着眉看向他的眼睛,半晌才道:“越界……很危险。”
龙文章干笑一声,蹭地站起身来,顺带着将虞啸卿也拉了起来,之后,迅速收回握着虞啸卿的手:“师座,该回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前后隔着很大一段距离。
待要分手时,虞啸卿说:“今天……谢谢你。”
龙文章答道:“一起上战场的都是兄弟,不必见外。”言毕,咬着牙转身,朝祭旗坡的方向走去。
砍了慎卿的那天,虞啸卿一直是癫狂的,大家都屏着气息小心伺候,唯龙文章不知死活点了把火。祭旗坡新掘的战壕里,虞啸卿一顿惊天动地的大巴掌,扇得龙文章想哭,他捂着脸解释说,禅达有了RB人,就不会再睡。彼时,虞啸卿听不到,也不想听,对着这个妖孽将铺天盖地的邪火全撒了出来,还扬言让他自生自灭。本是气极的一句话,不知道真相的虞师幸灾乐祸一般,就此选择集体遗忘川军团,原就是补袜子的穷酸团,如今更是揭不开锅。此番见到虞啸卿,龙文章本是打算将川军团的境况提上一提的,可话没说两句,脑子便烧了,正事忘了不说,竟还鬼使神差地握了虞啸卿的手。这样赔本折面子的事,足够龙文章捶胸顿足一个星期。
7、
就这样,虞龙二人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在刻意或不刻意的逃避下,竟一连小半年没有见上一面。虞啸卿偶尔疲累时,会对着祭旗坡的方向凭栏远眺,想想那人到底是谁,此刻又在折腾些什么。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祭旗坡对着西岸上演每日一炮,两个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入睡的战争狂人,仿佛在炮响那一刻通了灵犀,他们原是同类。
上峰和英美盟军方面都不断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进攻指日可待,亢奋起来的虞啸卿比焦躁时的他更加少眠,像一台永动机,不分昼夜。龙文章那边,沉寂许久之后,终于还是闹出了大动静。俩人再次见面时,龙文章带着一行十余人刚上岸,他耷拉着脑袋扛着枪,浑身是淋淋的,破衣烂衫、灰头土脸,跟初见虞啸卿时一般模样。
“没想到,你的人还挺有种。”虞啸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龙文章抬起头,熟悉的面容只数月未见,竟让人生出此去经年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