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奇怪。”花崇轻声慢语,“你说你不了解她,但如果真不了解,怎么确定自己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在逻辑上,似乎有些矛盾。”
“你们当警察的都喜欢谈逻辑?”肖露轻哼一声:“但逻辑在我这儿行不通,我行事只凭情感。”
“那我这么理解——刚到欧来工作时,你认为唐苏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与她亲近。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你渐渐了解她的性格、家世,认为这段友情难以为继,便与她划清界限。这一切都受内心情感驱使,是这个意思吗?”
肖露脸上仍不见丝毫紧张,“警察先生,你这是想诱导我承认——我嫉妒她,对吗?”
花崇虚起眼。
“对,我是嫉妒她。”肖露婉声笑道:“这世道,寒门难出贵子。我努力打拼三十年,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唾手可得,毫不费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人出生就在终点线上。论能力,我比她优秀,比她有上进心,就连外表,她也比不上我。但和她相比,我仍然输得一败涂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副校长,过最光鲜闲适的生活,我呢?”
花崇盯着肖露的脸,捕捉对方表情的每一个细小变化。
“心理学上不是这么说吗——人总是倾向于嫉妒自己熟识的人。唐苏当年与我同职、同龄,在我对这个社会还认识不足的时候,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曾经天真地认为,只要我努力工作,一定可以活得很好。但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就算我已经从农村里走出来,我也永远赶不上她。差距是生来就有的,我拼命赚钱,每月的工资还房贷、寄给乡下的家人,每次拿到一份额外收入,都高兴得不得了。她和我不一样,工资对她来讲可有可无,她压根儿不在意。我日日与她相处,在我省吃俭用给家人寄钱时,她让国外的朋友买了香奈儿的限量手包。”
肖露说着自嘲地一笑,“换作是你,你嫉妒吗?”
花崇正要开口,肖露又道:“算了,你是男人,不为难你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我自己吧——我当然嫉妒她,我最嫉妒她的时候,恨不得杀了她。但我问自己:你杀得了唐苏,逃得过警察先生们的追捕吗?”
肖露轻笑:“我的结论是:逃不过。”
“那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葬送我好不容易拼到手的前程?人各有命,命中注定她生在富贵之家,而我的父母穷困潦倒。我花了三十年,才从原生家庭的贫穷中走出来,从最初艰难供房贷,到现在用得起高档化妆品,每月攒一攒,能买一个她们看不上的、不那么昂贵的名牌手包,每年休假时也能出去旅游一番。”
“这一切于我来说得之不易,当然倍加珍惜。”
肖露说着一顿,目光渐远,“所以我嫉妒她,却不会杀了她。那会弄脏我的手,弄脏我挣来的人生。”
这时,门开了,柳至秦俯身在花崇耳边道:“肖露没有撒谎,案发前后,她确实在云南西双版纳,通话记录、银行流水也暂时没发现异常。”
肖露眯了眯眼,“警察先生,我能离开了吗?”
花崇站起身。
临到离开问询室,肖露突然半侧过身,笑靥如花,“唐苏的父母惹人反感,但唐苏本人是个傻白甜。”
花崇饶有兴致地听着,“所以?”
“如果她不是被谋财谋色,那么她被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遭人嫉妒。”肖露笑得更加灿烂,“比我更深的嫉妒。但很遗憾,这个人不是我,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午后,市局对面巷子里的餐馆已经忙完一波,店里空空荡荡。柳至秦点了几份炒菜,舀来两碗海带排骨汤。
“肖露这女人,还真是敢说。”花崇接过碗就喝,被烫得微皱起眉。
“小心。”柳至秦险些将碗夺回来,“刚舀的,凉一会儿再喝。”
花崇放下碗,一边玩筷子一边等菜,“她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充分,精神状态、行为举止也不像凶手。”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她是凶手。”柳至秦说。
“嗯?”花崇筷子一顿,“为什么?”
“她是女人。”
花崇略感不解。目前痕检与尸检均未就凶手的性别给出明确判断。唐苏身上有多处挣扎伤,凶手并非很快将她制服,由此判断,凶手可能是不那么高大有力的男人,或者是女人。
虽然凶手手法残忍,给人的第一个观感当是男人,但实际上,凶手是女人也并非不可能。
“花队,昨天你跟老陈打电话要求把这个案子从富康区分局调来,不就是因为觉得这个案子与徐玉娇一案有关吗?”
炒菜上来了,柳至秦顺了顺盘子,又道:“你觉得两个案子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人。而杀害徐玉娇的凶手有奸尸行为。”
花崇明白过来,往碗里夹了几块辣子鸡丁,“那只是我的直觉。两个案子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比方说凶器都是家用榔头、案发地相隔较近、凶手都非常小心、徐玉娇和唐苏两人的阶层和家庭背景也相似。不过凶手砸烂徐玉娇双脚、挖眼捅耳的行为明显具有仪式性,这种仪式性没有反映在唐苏身上。另外,唐苏的阴部已经腐烂,没有精斑和避孕套的润滑油成分,判断不出是否曾被侵犯。谨慎一些看,暂时还不能肯定两个案子是同一人所为。”
柳至秦说:“但我相信你的直觉。”
花崇筷子一顿,抬眼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又说:“你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我相信你的直觉。”
这一声太温柔,像寒冬腊月里汩汩流淌的温泉水,花崇愣愣地看着柳至秦瞳仁里自己的倒影,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那你也太相信我了。”
柳至秦也笑,“我刚来,人生地不熟,老陈让我跟着你,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花崇咳了两声,暗觉这对话有些奇怪,连忙岔开,“在徐玉娇的案子里,我们设想过因妒杀人。刚才跟肖露一聊,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了。”
“肖露最后那句话很有意思。”柳至秦说:“但比她更嫉妒唐苏的人是谁?”
第22章 红颜(22)
入夜,重案组再次开碰头会。
“1月4号,唐苏休假在家。”袁昊说:“她独自住在明洛区的栖山居别墅区,我们查过监控,她在1月4号下午3点离家,穿的正是尸体被发现时的衣服。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4号晚上8点21分,道桥路南里巷一个摄像头拍到了她。我们调取了当天晚上道桥路的所有监控,没有发现她的同事、熟人,也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但道桥路的监控大家清楚,拍不到不证明没有去。”
曲值接着道:“通过排查,我们了解到,唐苏性格温和,在欧来没有与人结过仇,唯一与她不睦的只有一个叫‘肖露’的人。”
花崇点头,“嗯,我已经见过了。”
“我回来之前,听说你们查到了肖露的不在场证明?”曲值说。
“是,她当时在西双版纳度假,没有作案时间。”
“那买凶呢?”
“下午我初步筛查过她的网络足迹、通讯记录。”柳至秦说:“没有异常,基本可以排除买凶这一可能。”
曲值叹气,“这案子悬。”
“徐玉娇的案子更悬。”张贸道:“刚才我去审邱大奎,问他榔头之类的工具平时放在哪里,他说放在窗外的木箱里。我去看了,木箱确实在窗外,里面乱七八糟放了一堆工具。”
“平房的窗外?”花崇回忆一番邱家平房的结构,“那岂不是所有经过的人都可以取放榔头?”
张贸说:“是啊!他说那箱子都摆外面好几年了。”
花崇扶住额头,一时间徐玉娇和唐苏两个案子的疑点在脑中互撞。忽然,下午一个因为尴尬而被放掉的细节重新显露出来。
他目光一紧,倏然看向柳至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