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泡水的枝叶,颠倒的城市在汽车的玻璃镜中斑斓摇曳。
四十岁的妇人哄睡她年仅十岁的儿子,做了半夜缝纫,再乘着天明未消的浓稠夜色去往离家不远的垃圾站。
换好的橙色工作服亮得打眼,她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儿子因噩梦醒来,懂事不哭地在一旁看着他辛劳的母亲缝缝补补后,却意外地看到她出门,做这样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
雨水满满当当地在街道两侧滑行,孩子的母亲穿着黑色的肥大雨靴,拿着扫把,扫除污垢脏迹,小推车上堆起的垃圾袋如小山。
突然,一个泡面盒摇摇晃晃地从一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里掉落,未倒的汤水和面渣淋了她一头一脸,即使有头套遮挡,还是不可避免的一身狼狈。
孩子捂住口,捂住下意识出口的惊呼,但眼泪却密密地从眼缝中掉下。
为什么……会这样?
孩子母亲的脸被鬓边的碎发遮得模糊,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这一切如一块肿瘤般的阴影,种在孩子的心里。
雨雾依旧缥缈,孩子的母亲草草收拾了自己,拿起一边的扫帚,扫尽残渣,捡起泡沫盒,又走向下一户。
孩子的眼泪混着雨水,淅淅沥沥地下在以后的每一个雨季。
……
那人却背叛了他的母亲。
那人嘴上说着原谅不了他,但最深的,是那人原谅不了自己。
……
他看完那人的日记,坐了很久,地板冰冷的温度从脚底爬上他全身。
天一点一点的黑了,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泪水无声地淌了一脸。
他和那人不再做、爱,不再依恋,不再相爱。
但他们仍旧纠缠。
那人背叛了他的母亲,那人还是想和他在一起,但也只能是纠缠而已了,他们无法再拥抱彼此,怀里充满冰冷的空气。
受不了孤独,被强烈的自责愧疚苦苦煎熬着的那人选择堕落放纵。
他懂,他默默地包容,他默默地看着,看着那人对自己嬉皮笑脸、喜怒不定,看着那人一天比一天陌生,也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碎裂。
还好,他不会再困扰那人了,他只能再活一年,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一点都不想那人堕落,那人明明不是这样的人,那人应该是初见的少年,风华正茂,秀润天成,眼里有光,唇间有笑。
但他只能选择沉默。
醒来后,一室冰冷,那人一夜未归。
昨晚吹久了夜风的头突突地痛着,他从抽屉里翻出两片药,混着水喝了下去。
他煮好早饭,是那人最喜欢的黑米粥,他还剥了两个鸡蛋,放在碗里,旁边还放了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盛了些酱油。
这天是周末,以前一个人为生活奔波加班的时候,总想着和喜欢的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懒洋洋地耗一个上午,该是很惬意的生活。
然而现在,他有太阳有躺椅还有剩余的时间甚至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人却不在身边。
他有些自嘲。他拧干了手上的抹布,继续擦洗久积灰尘的桌面。
下午他去超市买了箱酒,搬运到楼上,累出一身的汗,汗水的酸臭味混杂啤酒辛辣冰凉的味道让他几欲落下眼泪。
那碗黑米粥的表面已经凝固了,扫一眼,一层风干的褶皱。他倒掉了。他继续喝着酒水。
他像一块软凝胶,粘在沙发上,酒瓶倒了一地,胃内如烈火灼烧。他哭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可那张熟悉的面孔只能在回忆里出现。他醉了。
恍惚中,他看见那人蹙眉,看见一双担忧的眼,有多久没见了,他才会那样忍不住地凑上前,温柔地轻抚摩挲,我想你,他每说一个字,心口都流下一滴血。
他的眼眶里砸下一滴滴泪水,滚烫地落在膝头,那人只是看着他,直直地站着,再俯视着狼狈哭泣的他。
那人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抽回手,狠狠踹了他的肚子一脚。是了,这才是那人。现在,不是在做梦了。
他闷哼一声,跟着那人一起笑。那人却不笑了。
他越笑越大声,声音里夹着沙哑,问那人,如果,如果我得了癌症,活不了一年了,你会不会……
去死吧,早点去死,那人打断他,眉目清冷,像是一整季的雨水都留在了那人的眼睛里。
他不言,然后默默地看着那人的眼说,我愿如你所愿,但我长命百岁,你怕是要失望了。
那人大步离开,转身的风拂过他近乎脱水的脸颊,像是那人给他最后的回应。
离开
他没有吃晚饭,而是喝下了最后剩着的半瓶酒。
腹中涌起火辣辣的痛,直烧到喉头,他跑去厕所吐了,膝头撑在地砖上,跪久了有着麻麻的疼。
吐完后,脱力的他用手扶着一旁的盥洗台,本想撑着起身,结果眼前一黑,倒在了地砖上,后脑勺撞到了墙,把他疼得够呛。
他挣扎着想起身,但是没有力气了。
思绪一点一点散去,他缓缓地闭上眼,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
黄灿灿烧着的夕阳将死白的墙面印染成一幅画卷,他看着闪烁的光线发了好一会儿呆。
动了动手,手上一个明晃晃的针口连着吊瓶线,扯到伤口时有种自虐的微疼,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
而后他知道了,原来,是来送快递的小哥发现了昏迷的他,将他送来医院。
他不惜命,此刻却莫名开始惜钱,责怪送他来的那人。
可那年轻的快递小哥除了最初的不解,之后就只是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看着他忽而暴躁,忽而落寞,像一只困兽张牙舞爪地守护那份脆弱。
在他还没醒来时,快递小哥本打算找医生询问他的状况,却在转角处耳尖的听到了小护士的私语,然后默不作声地回了病房。
难怪眼前的人是那样的消瘦,脸颊两侧也瘦得有凹陷。
小哥拿着手机查了会儿资料,然后下楼买了一些水果。
醒来后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床头柜上摆着十几个芒果,然后视线转向快递小哥。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你买的。他先开口。
嗯,这不是看你身体不太好吗,那啥的。小哥挠挠头,答道。
这些加上医药费,总共多少钱。
他的态度冷冰冰的,小哥被噎了一下。
小哥嘴拙,翻来覆去都只是一句,水果不要你的钱。
他闭上了眼睛,没讲话,很疲惫的样子,小哥也没再讲什么。
他已经不想去搭理任何人了。
这些年的无话可说和隐忍潦倒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丑,涂着大红的鼻子,努力地去面对一切的误解和艰辛的生活。
但是,到了该退场时,小丑也有不笑的权利。
他现在并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善意,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就像他许多年以前就那样地生活。
年轻的小哥却留下来照顾他,把他当成农村老家的大哥,给他剥水果,还给他买养胃的粥。
他也不感激,一句多管闲事就让小哥的脸由白涨红。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种人是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吗。
他的脾气变得古怪,说出的话也不经过思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小哥听了没回话,刚开始时还会气得够呛,后面也就没啥感觉了。
小哥仍旧隔三差五的过来照顾他。
他也没再理这个年轻小哥的来与不来。
他没心没肺地想,既然这小哥是可怜他,那就让这人发发善心也无妨。
在某个阳光醺暖的午后,他午睡醒来,看着床边玩手机的小哥,眼神暗了暗。
他让小哥帮忙看一看自己的手机,看一看自己的手机上有没有什么留言和未接电话。
小哥说,有短信。
他的心一动,抽痛的胃部也好受了一点。
他让小哥念出来。
尊敬的客户,本月话费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