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总是无所不能的。
但棉棉不知道,小哥哥不会水。崎岖的深山放过了小哥哥,繁重的劳作放过了小哥哥,饥饿和痛苦一并放过了小哥哥,可那样温和柔弱的水,在夏天清清凉凉的水满过他脚丫的水,小哥哥在其中努力挣扎时,却没有被放过。
如果棉棉现在送回小汽车,小哥哥会不会就会出现在他眼前,手中轻轻拢住着一只光芒黯淡的萤火虫?
可惜现在棉棉已经是成为了陆守延,小汽车也随着那一天潺潺的河水,永永远远地流向童年的另一头去了。
第21章 第 21 章
红水村的西面,有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每到夏季,如注的暴雨搅起河底的泥沙,把整条河都翻搅得浑浊不堪。霞光泛在河面上的时候,从高高的山顶眺下来,一条河就变成了红红的泪水。
外婆说,在很老很老的时候,有六个仙女跑到了红水河边。她们是北方天上的六颗星星,变成了凡人来到人间。那时的红水河还不叫红水河,它只是一条清清的小河。六个仙女在河边玩耍的时候,河流突然卷起了一个大浪,把一个仙女卷了进去。她的同伴坐在河边哭啊哭,把血哭进了眼泪里,眼泪流进了河水里,清清的小河就这样被染成了红水。
外婆说着指了指北方的一角天空。棉棉顺着外婆的手指望去,只看到有五颗星星环抱在一起徐徐转动,那最右边的一角空出来一小片天空,就像是缺了一颗。
陈满贺今天随他妈妈上街卖菜时,有个人多给了一毛钱。他眼皮一挑,立即把那一毛钱翻进袖子里,然后以要去小解为借口,溜进杂货铺,给棉棉买了两颗糖。
他回到村里时,正看见棉棉蹲在村口的竹林下,用一根小棍一只一只碾着地上的小蚂蚁。陈满贺剥开一颗糖,放进棉棉的嘴里,棉棉亮晶晶的口水从嘴角溢出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心。
陈满贺蹲下身去,用袖子擦了擦他的口水:“棉棉不喜欢吃糖了吗?”
棉棉撅着嘴巴摇摇头,闷闷地说:“哥哥跟我到河边去。”
满贺这才发现,棉棉的脚光了一边。
红水河从大山深处汹涌而出,纵横交错的支流网罗城镇,流经红水河的,不过是它众多支流中的小小一支。春天时,流经红水村的那条支河水流最为清澈,也最为平缓,像一条通透碧绿的玉带,水面波光微微漾漾。
棉棉的一只鞋就挂在一枝插在河中的树枝上。
“怎么弄上去的?”陈满贺问棉棉,“还是有人欺负你?”
棉棉低着头,脚丫子左边踩右边,右边踩左边。
陈满贺折了一根树枝伸手去捞,撩起了那只鞋子,棉棉偏要在这时趴到他背上捣乱。
“棉棉别动。”陈满贺说完这一句,忽然感觉到后背一轻,紧接着被人一踹,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陈满贺心里一空,耳边只剩下了水声。
虎建是记恨着陈满贺的。虽然他不知道这份记恨因为什么而产生,但一定是从陈满贺找到棉棉之后开始。
虎建原本并不讨厌陈满贺。陈满贺刚来红水村时,虎建是第一个想跟陈满贺做朋友的人。
村里的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难免让有些排外。虎建看陈满贺总是一个人,就想拉上他和他们一起玩。
可虎建还没走到陈满贺家,就被他妈妈揪着耳朵抓了回来。
他妈骂道:“你跟谁玩不好,跟他玩?小杂碎,亲妈都这样不要脸,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有多下贱。”
虎建不甘自己白挨了一顿骂,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不能跟他玩?”
他妈妈又往他的屁股上抡了一掌:“你还想跟他玩?□□生出来的东西,姓都没有一个。勾个野男人生下来的野种,你跟他玩?你怎么不懂得给你亲妈留点脸?”
这是虎建第一次听到“野种”这个词。
小孩子之间的关系无非就只有两种,要么一起玩,要么被欺负。陈满贺于是成为了虎建一伙人捉弄的对象。五个人齐心协力,在陈满贺经过的路上设绊子,往他的身上扔泥巴,拿着弹弓装上小石子轮番往他身上打。
起初陈满贺还会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和他们干架,但时间一长,陈满贺就懒得再搭理他们了。虎建和同伴们也对他的反应失去了兴趣,顶多是在看见陈满贺时用脏话骂他几句,可仅限于此。虎建并不怎么喜欢陈满贺,可也说不上讨厌。
直到虎建弄丢了棉棉。
虎建一直觉得把棉棉丢在梅岭山是他的错。但那天他爸妈打完他后,把他拉回房里,左一句右一句地数落他:“看你干的什么蠢事!自己犯了错,让别人讨好处,平时让你离那个扫把星远点你不听,现在吃到苦头了!”
他妈说:“现在哪个村不知道,红水村有户人家把自己的亲表弟弄丢了,还要一个外人找回来,你跟妈说说你还要不要脸?”
他爸也许是被吵得有些气烦:“打也打了,人也找着了,要丢脸也早丢了,虎建妈你给我消停会儿!”
他妈也急眼:“找不着还能怎么着!我生的是你妈的亲孙子,她还能把她亲孙子扔到山沟里喂狼崽子?说来说去还是和那个野种脱不了干系,平时看着不怎么惹事,背地里和他妈一样是个人精。找人找得那么利索,还敢把唾沫吐到老娘眼皮子底下,我呸!”
虎建从此就记恨上了陈满贺。他总觉得自己挨打有他的一份。
后来只要他一犯事,他妈都会提起这件事说他蠢。虎建对陈满贺越来越记恨。
小孩子的记恨是怎么样的呢?无非是想要狠狠地把他整上一顿。
但这几年陈满贺的个子已经超过了他,他不怎么敢当面找陈满贺的麻烦。陈满贺人也精,不会轻易上了他的当。
他知道陈满贺不会水,也知道陈满贺宝贝棉棉。他们五个人合起来想了个招:
把棉棉的鞋挂在河中,趁陈满贺捞鞋时,把他一脚踹到河里。再要棉棉在他捞鞋的时候捣乱,陈满贺就绝对注意不到他们了。
虎建就这样,在抱起棉棉的时候,偷偷往陈满贺背上一踹。
陈满贺噗通一声栽入水中。
他和伙伴们在岸上哈哈大笑。
他们并没有想把陈满贺怎么样。
他们只是想整一整。
他们连把他拉上来的棍子都准备好了,只要陈满贺在河里扑腾一会儿他们就拉他上来,只要一会儿。
但陈满贺沉落的速度太快。当他们笑完的时候,陈满贺已不见踪影。眼前只有宽宽的河水,波光粼粼。
五个大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沉默着,心照不宣。
只有棉棉还在用他稚嫩的嗓音大喊:
“哥哥——
“上来呀,哥哥——”
他仍认为他们还在游戏,而他的小哥哥处于游戏之中,从未出局。
小哥哥没有了。
棉棉浮在水面上的鞋子随着流水蜿蜒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再也不见踪迹。
五个大孩子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恐惧着、不安着,他们出于恐惧,再次选择了错误的解决方式——就像当初弄丢棉棉时那样,他们选择隐瞒。
上一次,小哥哥披着月色闯入深山,救出了被人遗落的棉棉。
这一次,轮到棉棉来救小哥哥。
虎建哥哥没有等小哥哥上来,就抱着他走了。
棉棉也许预感到了小哥哥还未浮现的危险,一回到家就对外婆哭喊着说:“我要哥哥!”
六婆抱起他哄道:“哥哥到镇上给棉棉买糖吃了呀。”
棉棉喊道:“哥哥掉到河里去了!”
六婆一愣,搂着棉棉向外冲去。
第22章 第 22 章
虎建的脸已经被抽得肿了起来。
陈满贺被救起后,他爸赤/裸着湿淋/淋的上身,照着虎建的脸反手就是一巴掌。谁都能猜到这件事和虎建脱不了关系。虎建也扛不住打,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向爸妈交代了。但他们是闭起门来教训虎建的,虎建的话到底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知道。墙洞里的老鼠不会人话,带不出消息,是非黑白还得靠一张嘴来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