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岚摆摆手:“不必了,咱们要去,可是给她添堵。柳监生可放心,那处离书院也不远,就在旁边的山峰上。那是她从前,同她那教丹青的老师一块住的——噢,就是常给她打包这菜送上山的,那个老师,据说还是个顶厉害的大师。嫣如当年同他相好,真真担得起一句情投意合呐,他去哪都带着嫣如,还给嫣如画了可多人像呢。后来嫌在书院,两个人见着不方便,他便在书院附近给嫣如,置了个房子,俩人一块住那。如今那画师不在金陵,嫣如今日估计是到那房子里看看,想想过去的事儿——哎,柳监生怎的是这副神情,怪吃惊的?呀——难得嫣如没将这事告诉过柳监生吗?”
柳襄顾不得礼数,睁睁瞪着佩岚,往日提及嫣如时的眼波流转,此时被震惊、不解、愤怒、落寞替代。他慌乱地喘气,颤抖地握着酒杯,一饮而尽。说不上是烈酒还是爱人的秘辛刺痛他的咽喉,他大口地咳嗽,气上不顺,非得起身朝着窗户,借着外头清新些的空气,勉强别在佩岚面前别失态。
佩岚饮下一口酒,遗憾道:“可惜,我们嫣如无福,同他一年了,也没得个一儿半女,后头两人分开了,嫣如落了心病,只得去了京城。说起来,还得我们尤家还得谢谢柳监生,要不是监生,嫣如恐怕一病不起了。来,我代她爹敬监生一杯。”
屋内的光更阴下几分,柳襄下意识去寻遮挡,原是嫣如不知何时回来,站在门处。她可能一开始就在外头听到了母亲的话,也可能是刚进门就听到后头这几句,总之,当下无风,她扶着门框站在那不动,衣襟却沙沙作响,发间的流苏颤栗地摆动。
柳襄看见她,起了身,径直出门去。嫣如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柳襄被她拽住,扯不开步子,同她对视,眼睛里还有爱意,可柔情不剩半分,终究还是失望和怒气多一些。两寸长的水葱指甲掐进他袖子上的绣花,挑起线头,柳襄抓起她的手——他从未对她如此用力,捏得她被迫松开手指,他对她说:
“我不做这剩忘八。”
柳襄甩手而去,嫣如知道追他无用,怔怔望进屋里,佩岚毫无安抚女儿的意思,挂上打了胜仗的神情,得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如莫名生出一个直觉:她的母亲已经疯了。
“娘!”嫣如扑向佩岚,半跪着,死死拽住母亲膝盖上的裙子,明明两日前这还是她眷恋的温床,此刻被她的手指拽住,生生掐折两根指甲,两寸成了一寸,缝隙钩坏了丝线,“娘,我是你女儿,我是你亲生的——女儿呐。”悲伤和震怒的哭腔,叫她后头的几个字声音浅下去,失了气,只被轻轻衔住,吐出来。
佩岚夹了口菜,咽下去,又喝口酒,低头看向嫣如,恨铁不成钢道:“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才这么做。出去读一年书,便忘了你娘从小教你的吗?贫贱夫妻百事哀,女人这一生,总得找个家世配得上你的、足够让你穿金带银、吃香喝辣的。你倒好,从前跟那个嵇明修纠缠在一块,他还是个画师,能给你不少好处。如今你找的这是什么?跟你妖妖调调,不成体统,你个小蹄子,打量着那晚他来找你,我不知道?呸,一个蜀地小县官的儿子,都想做我女婿?他一副油头粉面的斯文像,想来也不是经商的料,又连科考都不去,光想拉尼陪他下半辈子去做什么弹琴卖笑的?你可当心,别变成郑秀才那家的样!人家还能调教去个呆头女儿去做官,下半辈子也算改命了。你呢?你仔细想想,你那肚子能出生这样的,替你去挣家业吗?还是你要自己出去挣钱呢?像你娘一样,每天做这做那,忙了半辈子?你要乐意,我也不拦着,明儿个到绣铺去,跟我一块看店罢。”
嫣如不搭话,只哭着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
佩岚不觉自己有错:“那话怎么说来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这是破釜沉舟,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乖女!那小子,我一看就是个犟蹄子。我不这样,你俩还能纠缠不轻,到时候害的是你。我如今告诉他,他跟你断得干干净净,你也好安安心心,跟那薛贾好去罢。你跟那薛公子,才是挑水娶了个卖菜的——人对桶也对。乖女,你想想自己多大了,过了年,虚岁十九,外头哪个姑娘十九岁还没嫁人呢? ”
嫣如向后倒,双手撑着身子,一句话也不说,泪止不住流。佩岚换上仅慈母有的目光,握住她的手:“嫣如,你信我,我是你娘,娘怎么会害你呢?男人,无论穷的富的,都是一样,将来总是要对不住做妻子的,既如此,倒不如直接找个有钱的,中间的日子,还能好过些。你说这姓柳的,每日跟你卿卿我我,轰轰烈烈,可知道你从前的事,脸色变成什么样,你想同他说几句,他倒好,二话不说就出去了,你还看不出吗?姓柳的,那就是六月芥菜——假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