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下过场小雪,积玉未散,雪花压在梅花之上,至寒的白裹着热烈的红,惹得嫣如一直叽叽咋咋大喊“好美!"“非常好看!”。她在红梅枝叶中摆出好几个动作,拉着柳襄,非要他速绘自己花下妩媚之姿,拿回去再慢慢添补上旁他景致。众目睽睽之下,恋人故作姿态,他蹲在旁边画,引来不少行人瞩目。嫣如背影尚且有花丛掩映,可柳襄面朝道路,十分尴尬。他硬着头皮画了三两张,跟嫣如商量:“嫣如,咱们来看梅爬山,重在观与赏。少画些,咱们多逛逛,不好吗?”
嫣如不快,她深知自己的所谓美貌,与郑姒蕊不同。郑姒蕊就算乱发覆面,也有慵懒倦怠的风情。嫣如则需要氛围、妆容和别人不停地肯定,才让她觉得自己美得踏实。从前嵇明修对于画她之事十分热衷,渐渐,她习惯、甚至依赖有丹青小像证明自己的容貌。嫣如撅起嘴:“你是不是嫌弃我,觉得我不好看,你才不想画?”
“天地良心!我从未!我柳襄钟情的是尤嫣如,纵然你的脸换成钟无艳、东施,我也是欢喜的。”柳襄指天画地发誓,忽而,他看见嫣如后肩,似乎落了只不知名的小虫,赶紧给她拍掉:“别动,有虫子。”
“这冬日哪有虫子,你趁机打我!我要揍回去!”她的话头听着生气,语调里满是欣喜,嚷着往柳襄身上拍。两人嬉笑怒骂,你来我往,啪啪打成一片。柳襄一不留神打到她的帷帽,今日戴的款式串着小珠子,甩到脸上有些痛。嫣如被得罪了,磨着牙齿气乎乎直接梅林深处走,坐上一块大石头。柳襄手足无措,赶紧上前,半蹲在她膝前认错哄劝。
嫣如“哼”了声,脖子往旁边一拧,抬腿横着一抬,给了侧方的梅树一脚,震得红梅花瓣纷纷而下,落在柳襄头上肩上。她扭过头,正视梅花点缀的柳襄,玉面公子比花娇,双眼湿漉漉地望着她。
嫣如顿时火气全消,又跟情郎如胶似漆起来。
再说那头,郑姒蕊一步一步,踏着山间石阶往山顶而去。路略微陡峭难行,梅树枝叶稀稀落落,好在暗香疏影相伴,独自行走,并不觉陡峭难行。行至半途,拐入一弯,梅树渐渐多起来,北风呼啸,白茫茫一片之中,琉璃世界,腊梅傲骨红艳。郑姒蕊想起《桃花源记》中,武陵人误入山谷,于黑暗中行至尽头,豁然开朗,叹尽落英缤纷之美,默念道:“还好走的是此路,才得以做回武陵人。虽瞧的是梅花,也能窃得陶公的几分所知所感。”
折下一枝红梅,嗅着别有韵味的清香,郑姒蕊顿觉五感豁然贯通,起了兴致,提起裙边,踢踏着雪,在梅树之间奔跑。不远处,似有人,郑姒蕊停下脚步,循声而望。梅林深处,枝叶掩映下,有张青春姣好的面容。郑姒蕊莫名觉得眼熟,放慢步子靠近,远远惊讶道:“嫣如?你怎么在这扫雪啊?柳襄呢?”
那人听到叫声,呀然一惊,抬首与她对视,眼中尽是陌生与好奇,胳膊夹着个扫把杆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想必是认错人罢?”
郑姒蕊定了定神,穿过几株梅树,拨开枝条探上前去,瞧见对方身着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海青,戴着帽子,与之对视,目光清冷如幽井,从内置外,的的确确同嫣如截然相反。郑姒蕊抱歉一笑,她不知佛门礼节,只能学着对方双手合十,尴尬道:“抱歉,师傅的相貌与我的好友略有相似。皑皑白雪看久了,我有些眼花,方才又隔着红梅,不见师傅身上的衣帽,只瞧见您的脸,便错认了人,无意冒犯了您,望师傅海涵。”
那尼姑不恼,只对着她微微点头,嘴角礼节性地上扬两分,目光依旧冰冷无澜。只听身侧一条小径中,忽而传一声朗笑:“这位小师父前年便来了馒头庵,绝不是金陵尤家的大姑娘!”郑姒蕊抬头一望,喜笑颜开,快步上去拉住来人的手:“易彬?!你怎么不在金陵啊!”
易彬身后跟着丫鬟彩鸳,她眉眼弯弯跨下台阶,和小尼姑行了个礼。那小尼姑举着扫帚行至林间,郑姒蕊目光追着她的身影,才知原来上头一个黄墙青瓦的尼姑庵。待那尼姑走远,易彬才回答:“才不见一年,你便忘了我爹在京城为官?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京城人士,回家过年,很奇怪吗?”
郑姒蕊抱歉地敲着自己脑袋:“怨我怨我,忘了金陵只是你外祖家。你别恼,这一年我在观砚读书,读得头昏脑胀,常被嫣如笑是个呆子。方才还以为那师傅是嫣如,仔细一瞧,除了跟嫣如脸有些相似,哪哪都不像。”
易彬解释道:“哈哈,我娘跟这馒头庵的师太有来往。据说那位师傅是碰着什么情场上的大事,心灰意冷才来馒头庵出家的。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呢,青一块紫一块的。所以师太给她的法号叫辛免,至于什么意思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