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襄看她的回应淡淡,以为自己话多了,净挑些惹人哀愁的事讲,有些后悔,又开始左右寻些新鲜事。二人慢慢走至湖边一块硕大的草坪,九月的日头温柔不少,黄澄澄撒在发黄的草上,让嫣如有些脚在西域长毛毯子的错觉。周围好几个岁数同嫣宝差不多大的孩童,举着纸鸢大笑,跑得人眼花。嫣如头一次不觉得这些半大小孩烦人,扬起帷帽的纱,笑道:“真有意思,忽然想起来,我娘说,我是世家淑女,不能这样跑跑跳跳,因而长这么大,还没得放过纸鸢。这天真好,蓝盈盈的。小时候碰上这样的天,看着鸟儿雀儿在天上飞,我就觉得新奇,总想着,以后长大了,我娘管不住我,就买个大大纸鸢,把我自己捆上,放到天生去。”
柳襄新奇得很,感叹嫣如天马行空甚是可爱,笑道:“竟有此事?那请姑娘再等等我。”说罢,一溜烟又跑了。嫣如觉得奇怪,也懒得大喊大叫追他去,索性在原处踱步等他。不消片刻,柳襄气喘吁吁回来了,手里竟真拿这个纸鸢,上头没有画完鹰的纹案,“腹部”是纯白的。他将其递到嫣如手上:“那头有个卖纸鸢的小贩。今日令堂不在身边,尤姑娘想放便放,我替姑娘瞒着,连郑小泼皮咱们也不告诉,如何。”
猛不丁,嫣如鼻头一酸。她自小未曾体验过这般,想要什么,当下都能得到的快乐。在家中,她要讨好母亲跟外婆,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头绳;跟嵇明修的时日里,她要费劲巴拉地伺候他、给他扮小狗小猫小兔子,必要时挑起生气委屈哭一顿,才能拿到款式时兴的簪子或胭脂。这是她十七年的人生中,头一次不用尽心竭力地付出什么,轻轻张了张嘴,就拿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嫣如舌头顶着槽牙,努力克制着情绪,对柳襄笑:“谢公子!我不会放,公子能教教我么?”
“那是自然,我可是放纸鸢的一把好手,不过姑娘等等。”他们文人有随身带笔的习惯,柳襄将纸鸢放在草坪上,掏出一直小巧的笔,打开,半蹲半趴地往往上头描着什么。待他起身,嫣如一看,他竟在纸鸢上头画了自己的模样。
嫣如又惊又喜地望着柳襄。他对她一笑,如梨花盛开:“真可惜,那小贩只会做这么小的纸鸢,今日是不能将姑娘捆在上头了。暂且先把姑娘画在上头,先放上它,暂替姑娘探探路。”
嫣如望着纸鸢上自己的模样,头一次看见另一个人画中的自己,线条流畅利索,双目温柔,再不是从前乖巧的娃娃模样。柳襄对丹青绘画只是略通一二,见嫣如一脸严肃,颇有见解的模样,当她是个深谙门道的行家,不禁紧张起来:“我的画技一般,望姑娘莫生气。”
“挺好的,就是有些地方,还需要提高技法。”她用在嵇明修那刮来的斤两,指教起柳襄,“公子看这个笔法,落笔应该轻一些,人的线条要温柔,眼神不要画得太凌厉直接,画中人应该往这边看,才显得有那个那个·······娇憨柔美之态······嗯·····对。”嫣如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柳襄佩服不已:“姑娘说的,是我朝丹青大师嵇明修,嵇先生的画法罢。姑娘在丹青上的造诣真高,能将嵇先生的丹青之法,吃得如此通透。”
那可不,我可是他的丹青神女,厉害着呢!嫣如扬扬眉毛,装作谦虚地摆摆手:“不敢不敢,起风了,咱们开始罢。”
柳襄应声,让嫣如拿着下端的线捆盘子,拉开一段线, 握着纸鸢跑到远处。此时可巧起风,柳襄让嫣如倒退着,逆风走,他喊“放线”,嫣如便放线;喊“停”,嫣如便住手再不敢动,二人配合有佳,那纸鸢轻轻松松扶摇直上。
风吹起纸鸢,也拨得嫣如帷帽飞扬,露出她嘴巴快咧到耳后的模样。那纸上的“尤嫣如”高高扬在空中,地上的嫣如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不知从何时起,外婆母亲对于金龟婿的期盼,渐渐让她难以喘息。自小,她走到哪,便盯着在场的所有男子,打量着对方哪个家世显赫,哪个只是暴发户,哪个值得下手,哪个下手了也浪费心机。脑子被“嫁入豪门”四个字挤压占据,她逐渐有些疲惫。如今下了学跟郑姒蕊一起说说笑笑吃饭,跟母亲绝对看不上的柳襄交好,戴着几个铜板的菊花手串,放着十来文的纸鸢,嫣如竟觉得比起跟在嵇明修身边,在男人们眼前喝酒吃肉,快活得不是一星半点。可想着想着,念起母亲和外婆那两张皮肉松弛下坠、目光凶悍、怒意永远一触即发的圆脸,嫣如又惆怅起来,也不笑了,将线盘子递给柳襄,哀怨地用帕子抹抹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