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蕊净了手,难得抹了桂花油,将簪子稳稳地盘住头发,揽镜左右整理云鬓 。明明进京也是为读书,可她好像比从前在金陵更忙碌了,这一年来,似乎连镜子都没空好好照上几次。从前偶尔还梳些时兴的发型,伙同嫣如摘点小花插上,如今犯懒图省事,时常清晨起来梳洗过后草草盘成个圆髻了事。几个相好的同学时常打趣:“郑同学整日打扮得像个道姑,真是白瞎了这张仙姑脸。”
没办法呀,她是真没那些妆扮的闲情逸致了。这京城的观砚书院,规矩没有秋水书院繁杂,还能比每日能晚起半个时辰,空暇时间也多。不过,里头读书的姑娘十有八九出自名门,龙生龙,凤生凤,当今朝臣的子女,必然是个个从小饱读诗书,聪慧过于常人。郑姒蕊在秋水书院时出类拔萃,每每小考,皆独占鳌头,可到了观砚书院,她的成绩便如合浦珍珠混进东珠盒里,纵使之前圆润饱满,当下亦泯然众人,落入中流。为此,她日渐焦虑起来,歇得比在秋水书院晚,醒得比当初早,七日里有三两个夜里是看着看着书,眼睛一眯头一低,直接趴在桌上沉沉睡过去,第二日醒了,肩酸腿麻,颈脖僵硬,嗷嗷叫上一下才能动弹。
虽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泡在书墨里,但京城开销大得很,即便吃喝拉撒皆在学堂,日常起居多多少少也要花钱,加上去观砚书院的学费是管卢夫子借的,数目不算小。为此,她不得不挤出些空当,出去寻些赚钱的生计。起初还是打杂,后来有个心善同学说她算数管账做得好,便介绍她到自家的几个铺子算算帐。同学的母亲已经当家,觉得她办事稳妥,人老实可信,嘴巴机灵,又让她每个月底帮忙给庄上的佃农们收收租,理理税。一来二去,贴补不少,暂时告别捉襟见肘。今日休假,她量力买了些冰片,连同手头上清算好的账册送去同学家,好好答谢 人家 一番。那同学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她,留她一起用了顿午饭,还叫小厮备了车马送她回去。
同学跟自家哥哥送她出门,顺便游游她家的园子。逛着逛着,同学不知哪去了,哥哥跟在她的身后,和她天南地北闲聊。话锋一转,说起以前观砚书院也有些姑娘,家中过于贫寒,为着边读书边赚钱,闹得功课一落千丈。后来跟富家子弟相好,不愁吃穿,日子好过不少,终于能安下心学习。后来书院结了课,那些姑娘索性,直接嫁进公子哥家中。郑姒蕊听懂他话里的话,想起和卢之岭的曾经,释然一笑,推说忽然想起手头上还有事,不用坐车马,自个慢慢走去便是,随即开开心心,昂首阔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往后又要去寻新的路子罢。”好端端的差事打今起是再做不得了,郑姒蕊有些遗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过去的恋情让她犹如惊弓之鸟。比起负心薄性之人带来的泪干肠断,当初整个书院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更让她恐慌,就算后来离开书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梦里还是能听见有人笑她不自量力、妄做贵妇、贪多嚼不烂。“人生路途险恶,身为女子千千万万得爱惜羽毛,绝不能再沾上什么谣言。既然人家起了这个心思,那还是得离得远些。天底下差事多得去,我会认字会干活,还能饿死不成。”郑姒蕊劝通了自己,索性什么也不想,安安心心回书院。
京城的街市,没有哪天是不热闹的。抬头,高屋建瓴,店家招牌揽客的旗胜飘荡;垂目,行人摩肩擦踵,草鞋、布鞋、绣鞋一双挤着一双。她随着人流游走,熙熙攘攘,叫卖和讨价的声音中,突兀地插进一句:
“姒蕊!郑姒蕊!”
有人喊自己名字,郑姒蕊下意识回头张望,只见方才擦肩而过的一辆油壁马车停在后头,车上猛地扑下个艳红的身影,直直撞向她。郑姒蕊定睛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嫣如!你怎么在这!”
嫣如难以置信地看着阔别一年半载的好友。那时郑姒蕊的离开十分突然,从卢天问的书房里回来那夜,呆愣愣地看着烛光一夜,第二日消失了,第三日回来打包东西,第四日一早,便是直接人去房空,连句话也没留下,闹得神神秘秘,不知所以。嫣如当时正同嵇明修你侬我侬,出双入对,享受着作为丹青神女的殊荣与奉承,只当郑姒蕊是无脸读书休学,并不太放在心上。一月后的月假,嵇明修无空,她偶然想起此事,到郑家的破屋子里找郑姒蕊,才知人家已经离开金陵。至于去哪了,郑爹爹轻描淡写地说姒蕊去外地投奔亲戚。谁知散了一年多,二人竟能在偌大的京城街头相遇,哇哇哇尖叫着蹦蹦跳跳一番,嫣如紧紧抓着郑姒蕊的手:“你怎么在这里?是嫁到这里吗?怎么连封信也不写,过年也不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