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蕊千恩万谢一遭,忍不得调侃:“旁的夫妻档,都是夫君在外奔波,妻子留在铺子里照顾打点。你俩,居然是反着来?”
“她很能干的。我们家的药材、账册、京城和金陵两地的货运,都由她打理。我想帮,她反倒嫌我笨手笨脚。真霸蛮,我们刚认识那日,她连八角和莽草也分不清,还是我教会她分辨草药的毒性用处。”梁蔷含笑,多点亮三两支屋内的烛火,“有时候我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我,才从家里跑出来;还是为了从家里跑出来,才和我在一起。”
郑姒蕊道:“不问因,只看果。梁大夫没有后悔,她没有后悔,那便是值得的。”
“不后悔。她是世上最有才干的商人,最钟灵毓秀的女子。背叛佛门遭受劫难,与她相比,算不得什么。”梁蔷摇摇头,又笑,“说来好笑,我这些年自愧,无颜面见神佛之颜。若非那日人命关天,绝不敢到菩萨对面寻药。可她从未在乎过,她说自己师承孔圣,最不信这些。我竟能与这样的她结为夫妇,两不相疑,有时回想,缘分何其妙?”
郑姒蕊道:“我亦是师承孔圣,不知佛法究竟如何,只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梁大夫为救产妇,深夜冒雨出行采药,让我捡回小命一条。若真有菩萨、佛祖在天之灵,看见梁大夫的善举,陈年往事,自然一笔勾销。”
“或许罢。”梁蔷道,“佛念因果。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成或灭坏。因是能生,果是所生。而且,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由因生果,因果历然。郑大人说得了我的救,其实,这许是当初郑大人的种下的善因,结出了善果。是您当年愿出手相救,助小甯挣脱桎梏,我同她得以今日,得以在京城金陵两地奔走,才得以在那日,去了山下,将您带回来。”
郑姒蕊躺着微笑,不置可否。
药熬好了,梁蔷端到床边,道:“小甯应该同大人提过,悬崖对面的那尊观音,为普慈观音,是三十三身中的大自在天身。菩萨普悲愍,此无边有情,欲度诸苦厄,安立於佛位。普慈观音坐下,凡人多求上任行事之初,万事顺意。我虽不知郑大人究竟为何愁苦,但,您得以性命无恙,或许真是普慈观音庇佑?既然如此,您愁苦的,或许未到结束,仅是开局。或许再等等,等上些许时日,万事便出现回转之面,大人亦能,逆风翻盘。”
郑姒蕊遭遇大伤,脑子浆糊,暂未听懂梁蔷的高深佛法。但后头那几句,实属有理。史坚那些人,是豁出去要取她性命,若她出去,公开自己未死之事,他们势必会再害自己一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不如假死一段时日,安心养伤,待时机成熟,再回朝廷。
于是,郑姒蕊按住恨意,耐下性子,开始漫长、未知的等待。
等了十日,等到易彬回来;等了三十日,等到梁蔷从人贩子手里救回彩鸳;等了五十日,等到面上伤口发痒愈合;等了百日,等到自己能不需搀扶,艰难下地······她在等,带着不屈和对父母的思念,等过菊花枝头抱香而死,等过暴雪将至,等过鞭炮齐鸣的除夕,等过烟火绽放的元宵,等过了冬日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等过新一年的春闱千呼万唤始出来,等过揭榜之日,几家欢喜几家愁······
终于,她,郑姒蕊,等来了邕州那位女状元,舍生弑父,当街向天下人揭发水患背后的污秽苟且;等来了龙颜大怒,誓要彻查所有事宜;等来了易彬梁蔷,将卢之岭带到这所小院见她;等来了皇帝从臣子口中得知她惨遭戕害之事,秘密下令,亲自见她。
当日,站在御书房门前,是郑姒蕊最后一次等待,等待圣上传见。拨开云雾见青天,沉冤得雪之日,她以为自己会欣喜,会舒悦,会颤栗,可内心深处,竟还是由苍凉作为底色。她平静至极,望了望天,只见晴空万里,至纯至净的蓝从东边蔓延至西边,如崖间清泉,至清至澈。
若天道一直如今日昭昭,或许,她不必等到此时,天下万民,亦不必等到此刻。
里头传令,宫门大开,文人的骨、儒家的气附在她的脊梁上,她不卑不亢地走进去,站在垂帘之外,跪地,拜见,在帝王的允许下,将史家偷税、戕害朝廷命官、朋党为奸,贪赃枉法之事,缓缓道来,一一诉说。
珠帘摇曳,熏香缭绕,郑姒蕊窥不清帝王面色是怒是嗔,只感知到书案前似有高山压迫。
皇上沉默许久,道:“卿,是卢天问的弟子?”
郑姒蕊垂目而恭敬:“禀陛下,是,此生有幸,得以在夫子门下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