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如惊叹:“这是哪啊,好美啊。”好像我梦中做了尊贵夫人,参加宴会的地方啊。
“邺城三台之一的铜雀台。”嵇明答,“去年我四处游历,踏遍我朝江山。行至邯郸,见了当年邺城三台的遗址。”
铜雀台?嫣如搜刮肚皮,想起郑姒蕊曾用一句相关的诗练字,此刻正好让她借来娇滴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哈哈哈,对,就是那个铜雀台。但相传铜雀台锁住的可不是大乔小乔,而是曹操那群美丽的姬妾。吾死之后,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曹操曾在临终之际留下这样的遗言,要求他的姬妾与舞伎在他死后也不能离开铜雀台,每月月初与十五,对着他空空如也的床位跳舞,一直跳满整日,不得休息。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女子,只能如同玩物一样被上位者剥夺自由,苦练多年的美丽舞蹈不能为自己的而起,只能献给权力——而且这上位者还是亡故之人,可怜,可哀。因此,我要为她们做画,让她们的倩影穿越百年,在我的笔下绽放,让世人知晓她们的美,怜惜她们的美,而不是只能空对着床帐与灵位跳舞。”
嫣如感叹:“啊~描绘不曾见过的景象,那定是很难吧。”
“对,是很难。尤其是当下流行的歌舞,同旧时相差甚远,画出汉代风情的舞姿,真是难上加难。我踏遍千山万水,朋友帮忙打听,才寻到锦梦坊的两位姑娘,竟学过盘鼓舞,于是今日特地前去拜访,记录下那舞姿究竟多美。”言罢,嵇明修仰起头,对月朗朗颂诗:
“娇爱更何日,高台空数层。
含啼映双袖,不忍看西陵。
漳水东流无复来,百花辇路为苍苔。
青楼月夜长寂寞,碧云日暮空裴回。
君不见邺中万事非昔时,古人不在今人悲。
春风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旧宫路。
宫中歌舞已浮云,空指行人往来处。”
啊~真的,老师今日真不是去狎妓,而是为了去做这么美好的事情!绢丝帕子擦洗过的瓷器锃亮光滑,嵇明修一番高谈阔论亦化成无形的绢布,不仅擦去嫣如心中对他因误会蒙尘的形象,更让他本圆状的身型变得愈发高大挺拔。君心向明月,妾心向郎君。嫣如崇敬而憧憬,仰视嵇明修的侧脸。他真的好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也好温柔,那么出色又富有又高高在上的男子,能记着给她加餐,能为了前朝卑微低贱的舞技奔波劳碌,可惜嫣如念不出“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深”,只能将无限仰慕浓缩成一句:“嵇老师,您真的很厉害。您的这幅画也好,很美,很真。”
嵇明修笑了,忽而想起嫣如找他的初衷:“哎对了,尤同学是要找我看看画?”
“是啊是啊。”嫣如羞怯地把画递给嵇明修,“老师您给我看看,我觉得总画不出那种,栩栩如生,不美,不真。”
嵇明修接过,意味悠长地点评起纸上的飞燕戏柳图:“嗯······你这个画······笔法进步很大,就是没有神韵,你少了一样东西,少了‘情’。有情才有神,有‘情’者,画龙点睛,鱼目亦能变珍珠;无‘情’者,就算神笔马良转世,也只能把龙化成蚯蚓,把凤凰画成山鸡,明白吗?”
“嗯······”情?我少了情?老师的意思是,他看出我不曾与男子相恋吗?嫣如也摸不清自己明不明白,她尚且年轻,只把“情”字狭隘为男女之情理解,想来是的的确确不明白。嫣如沉吟不语,看看自己的画,又瞧了嵇老师的画,忽然问道:“老师,您说我的画少了情,所以画得不好,那您为什么能成为大画师呢?是因为您同您的夫人,很相爱,您能心怀爱与情,所以画什么都有神,对吗?”
嵇明修闻言,浮现出遗憾又落寞的脸色:“唉,嫣如,你知道吗,我看似拥有一切,富贵、名气、地位,其实我想要的一直都没有。我想要一段平等的,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爱人情谊,不是举案齐眉,而是交颈厮磨。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濡以沫,可是太难了。”
“怎么了?”嫣如急切地问,“您跟师母······不好吗?”
嵇明修痛苦摇头:“唉,一对怨侣!我和我的夫人指腹为婚,本就是强扭的姻缘。订亲时,我们两家家世尚且门当户对,后来她家立立军功,步步高升,生生将我家比下去,她便嫌我无能,配不上她,纵然能在画坛能说上几句,也不如她这将门虎女,宁愿膝下无子,也不愿同我生。她是家中年纪最小的,全家宠着惯着多年,为人彪悍狠辣,我堂堂一个大丈夫,因家世不如她,往日若不称她心意,便肆意动则打骂。也不知欣赏我的画,唉。我少时曾经认为,普天之下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而我只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绝不朝秦暮楚,不曾想后来竟要面对这等悍妇,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