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在高台上饮茶,见姑娘垂头落寞,便想着下来瞧瞧。可是有什么不适?”男人神色关切,嫣如寻不出对方居心妥测之处,暂且放心同他闲聊几句:“没有,就是逛得有些累了。”
“噢?即如此,我和好友的茶桌正在上方,姑娘不嫌弃,不如同旁边这位姑娘一起上去,品茗焚香?”
嫣如不急回话,侧出头远远望见高台上坐着的,多是衣着华贵但年纪尚大的中年男人,中间穿插一两个歌妓打扮得风尘女子,并无年龄相仿的翩翩少年郎,一时抗拒,转头看郑姒蕊求个主意。郑姒蕊抱着书,幕篱左右摇动,白纱晃荡出拒绝的弧度,嫣如咬牙,道:“谢过官人的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台上皆是男子,我们两个女儿家上去多有不便。”
“无妨无妨,是我唐突了。”男子连连抱歉,站着同嫣如闲聊几句,轻而易举探得她是秋水书院的学生,外祖母的祖上曾是正二品大臣,门楣显赫。嫣如也从对方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师,且有不少达官贵族追捧。再多说上几句,又得知他住在城内风水景色最好的地界,真真是个风流名士。
“啊,这人看起来路子很广,在有钱人家那应该很有面子跟分量!若我同他做个忘年交,届时他会不会将家世不错的公子,介绍给我?”嫣如快乐地盘算起自己的未来,感叹自己不虚此行。那个男人亦如是,嘴角含笑,如沐春风,得意洋洋上回到高台上。身边的好友揶揄:“嵇大画师最近品味大变呐,素日爱念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现下竟喜欢起大红大紫?咱们原以为您是要去同旁边那个姑娘搭话呢。”
“诸位狭隘了。”嵇画师笑着,擦净手,取过茶盏打起来,“独怜幽草涧边生,我只是怜惜籍籍无名的小草,在这花红柳绿里无人问津罢了。”
一个留髯男子笑道:“独怜幽草?那怎么挑了朵这么粉的啊?旁边那位看书瞧不见脸,但那身段,那腰肢,啧啧,若能得您好好调教一番,定出落成风华绝代的佳人。可您搭话那位,恕我直言,脸还行,就是有些俗气。”
嵇画师道:“方才听到那戴幕篱的姑娘,在那头做了几句诗。遣词造句过于清高,又捧着本《左传》,想来是个刚烈的女子。这样的花,美则美矣,可惜带刺儿,估计采下来得费个大心思,再说,也不是没摘过———”他故意拉长尾音,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假意嗔骂。他漫不经心:“那朵大粉色就不一样了,天真无邪,胸无城府,又带了点自命不凡。我是个画师,最喜欢在素笺上绘图描摹,诸位不觉得,从前将傲骨不羁的秋菊白梅,驯化得小意温柔小鸟依人的游戏有些无趣?若是能把本就清丽娇俏的桃花,养出个硕大的桃,一口下去,鲜嫩多汁,既有未成熟时的艳丽,又熟透后的甜蜜风情,岂不美哉?”
好友们拥着歌姬,直叹着嵇大画师纵然人到中年,成婚数十载,依旧不失少年郎君的风流倜傥,难怪从前哄得诸多少女沉迷眷恋他的温情脉脉,争着抢着为他红袖添香。
嵇画师打好了茶,只含笑凝视杯盏,不知是在欣赏盏中细腻绵白的茶沫,还是幻想日后蜜桃的滋味。
秋水书院?有意思。
第5章 关关雎洲
烛火摇曳,映照出桌上的信笺和卢天问的愁容满面。这位两袖清风、淡泊名利的学者,本期待告老还乡,方可青春作伴,自由无束,不曾想人情世故依旧繁多复杂,令人左右为难。正当唉声叹气时,卢夫人端着两碗花生酪进来,嫌弃道:“好端端的人,怎么看了几封信,就这般又气又恼的模样。”
卢天问将书信向妻子展开:“咱们书院里这些姑娘,家里可真是四通八达。我从前的学生回金陵,我自己还未知晓,他们倒先写好了帖子来,说已经打点过,能让大画师到书院教学生们丹青书法。”
“画师?”只听这二字,卢夫人已经明白七八分,“情有可原,嵇明修这些年炙手可热,一画难求,若能请他教授自家千金书画之道,必然是极好的。”
“学画?真好听,我不能教吗?哪里仅仅想让女儿学画,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往后能唱出去,自家女儿曾随嵇明修精进画技,家族与有荣焉,有面子。”卢天问摇着头喝下一口花生酪,“倘若他们得知明修的为人,只怕是避之不及。夫人还记得几年前那回事吗?好好的姑娘,虽说是破落户,人到底还是聪慧的。在他手下学了几个月画,竟被他连哄带骗······唉,后来被那嵇夫人发现打了一通,投井,被救上来后出家做姑子去了。后来呢?他们夫妇两个却说是那姑娘心计颇深,勾引师父,企图登堂入室做二夫人?好笑,人精似的夫妇,能被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唬得失了身丢了银子?我是十分不想他进书院的,可这些学生家里的,都是金陵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看这信里的话,想必已经跟明修打过交道———明修自己想来也是十分愿意,那我更无拒绝的理由。这等宵小之人,若是不给他这面子,且不说往后这书院还好不好开下去,就是咱们的两个儿子仕途,也不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