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今岁春上一滴雨都没下来,到了六月,整个济州府内大旱,田里颗粒无收。
爹说像此等旱情,朝廷按旧例该有赈灾粮下来,便是没有,赋税也该减免,靠着家里的存银熬一熬也能过。
哪晓得末了赈灾粮没有,赋税也照收,差役到门前收税时听他们在地上磕头痛哭,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将他爹锁了去。
一家之主进了大狱,他娘急气攻心立刻就病倒了,他本只知道在村里和同龄人胡闹,经了这事也只能担起来,卖房卖地也得将爹救出来。
老百姓们手里没银钱,地最后是贱卖给了县城里的大户,好歹将人从牢里救了出来,但没多久,他娘就病没了。
他们一家没了地,也没了房,只能靠打短工度日,若是碰上善心的,混上一碗照得见脸上麻子的粥,也能捱过个把时辰。
等到了冬日,活计少了,施粥的人家也嫌冷不肯出门。饿了几日,终是熬不住,父子两个便带着老妪投奔了悄悄收拢人的官家庄子,彻底成了连丁税都不用主家交的隐户。
老妪身子逐渐败落,睡不了多久就醒了。她看着孙子,问:“你爹呢?”
少年回过神,在祖母面前勉强撑起一个笑:“奶,你醒啦!我爹还在田里呢,你渴不渴,喝些水吧?”
他爹从前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从前伺候自家的田尽心尽力,如今怕家小饿死,对主家的田也丝毫不敢懈怠。
老妪心里一阵酸,要不是儿子和孙子把她看成精神依靠,她这只会拖累子孙的老人家早绝了食,死了还干净些。
到底不忍让孙子的孝心落空,便半坐起来由他伺候着喝水。等喝完水了,就见孙子又隔着粗布衫子挠了挠自己的胳膊,这已经是这几日她瞧见的第三回 了。
“虎子啊,你这是咋啦?怎么不住地挠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拉起衣袖给他祖母看了一眼:“奶,没事儿,大概是屋里太湿了,起了点疹子,过几天就能好。”
老妪一看,可不是起了一胳膊的疹子。她沉默了会儿,想的不是低矮的茅草屋,而是孙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从前他们家光景好时,哪里会让小孩子穿这种衣裳?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回不去从前了。老妪只好帮孙子拍一拍,又叮嘱道:“别挠破了,破相了是一辈子的事儿。”
“哎,我晓得的,奶。”
祖孙俩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到了第二日的夜里,少年人全身都起了疹子,还发起高热来。
……
“你说什么?城东王家出了时疫?”
济州知府愣在当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时疫?这一个不好,可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师爷也是脸色发白:“……王家的人起先还不肯承认,遮遮掩掩的在府里发落了好多下人,可他家的三少爷不是个老实的,府里出了事还在外头寻欢作乐,这回正是他包着的那妓子出了问题,被人瞧出来了……”
见师爷说的有鼻子有眼,将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楚,知府再也坐不住了。
他转了两圈,拍板道:“你派两队人把王家先守起来,不许他们进去。另外,去给我夫人她们报个信,叫她们老实在府里待着。我这就去见布政使大人。”
高塘布政使司也设在济州城,知府去见直属上官,费不了多少功夫。
对前两条,师爷都应了。唯独最后一条,他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道:“大人,属下心中有些忧虑……”
“都什么时候了,说话不必遮遮掩掩。”知府心里焦急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师爷心一横,咬咬牙道:“大人,属下是猜测,这时疫的来源,只怕和今年的大旱有关!”
知府急匆匆的脚步顿住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懿康太子今岁四月没了,陛下失了唯一的儿子,心情如何几乎不需要细想。偏在六月时高塘全境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大旱,济州府便是最严重的一处之一。
事情一出,布政司的口信就传到了他这里,大人要求,不许以任何形式向朝廷上报此次灾情,务必瞒住圣听。
知府当时一听到就软了腿,紧接着就是不可置信:出了这样的大旱,若是不上报,岂不是还要照样交赋税?拿什么交!
但很快,蜂拥而至的富商和官家大户就让他知道了拿什么交。他们只有愁手里土地不够多的,哪里会心疼这几两银子?
知府不是不疑心布政使和豪族勾结,故意吞没土地,可布政司私下请他吃酒,说出的理由又让他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