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怀恩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转身朝殿门走去。
方立稳身子,便看到太子已经出来。他有些急迫地迎上去,太子却仍旧步子不停,只丢给他一句:“厂督有福,年前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兰怀恩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情绪仍旧藏在心底,如常恭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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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漫长,待天色微醺时辰已不早了。晏朝今日起得比往常早,梳洗穿戴好后打开窗户,眼睛盯便着东方的那一线白,渐渐将所有的晦暗不明层层染上亮色。
梁禄看着天色,又熄了一盏灯,才上前几步道:“殿下一连几日忙于政务,昨晚迟睡今日又早起,马上还要出宫怕身子吃不消……”
“你什么时候也和应娘一般爱唠叨了,”晏朝转身看他一眼,又仍旧纹丝不动立着,“今日休沐,难得能出宫一趟。”
她远远望去,宫中灯火已逐渐暗下来,要与天光融在一起,附近宫人的声音传入耳中,竟觉比往常要嘈杂。
良久听得她长叹一声。今日是孟淮出殡。她自请出的宫,皇帝也应了。
晏朝一晚上没睡踏实,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晨起精神还算好,只是眼下确实有了隐隐的乌青。出门时冷风一吹,倒将身上残余的倦气散了。
她上轿时往内宫随意瞥了一眼,自顾自说了一句:“这个时辰,兰怀恩兴许已经在内书堂同那些小官人一起晨诵了罢。”
梁禄应了声是,轻声道:“陛下要他修身养性,索性卸了一切职务,将人撵到后面去了,虽仍属司礼监管制,但与从前却是大有不同了。”
宫里人人都会踩高捧低,更毋论兰怀恩如今失了圣心失了地位,任由一个能挂得上品的监衔都能压得住他。
皇帝未曾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兴许过个年皇帝心情好了就召他回来,又兴许永远也不想见他了。
只要他一日低贱,便要有一日的羞辱。
从前并非没有过大龄太监入内书堂的前例,进去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听课,而是任人笑辱的。兰怀恩从前得罪的人不少,此番虽未危及性命,但估计他自己也不好受。
晏朝原在心底还思量过是非对错,而后发觉本来就是囫囵过去的结局,哪里还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了宫门,轿子一转便径直朝着孟宅去了。宅中今日宾客阗门,除却孟家族人,其余多是朝中同僚。皇帝既已露了态度,再无人敢私下诋毁。
孟淮生前门下弟子众多,有许多人甚至千里迢迢从南北八方赶来。宅内外一片缟素如雪,挽歌哀切。
晏朝原不想扰了孟淮灵堂清净,但皇帝有意令她去抚慰孟家。是以虽未曾携东宫仪仗,入宅后礼数仍不可废。
她受了众人的礼,后又独自去了灵堂,以学生之礼拜见孟文贞。原有一腔肺腑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后也并未多作逗留。
陈修见状,从同僚中脱身,提步跟了上去,却在出了孟宅才出声拦下她:“太子殿下!”
晏朝回身,有些意外,只得停住脚步,吩咐梁禄在原地等待,自己又折身回去。
陈修拱手一揖:“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晏朝点点头。
两人寻了个角落,陈修出言却又忽然有些迟疑:“……臣想问,兰怀恩和陆循二人的处置结果,是殿下提的吗?”
“是,”晏朝颔首,复看着他沉沉的面色,轻道,“先生有话可直言。”
陈修听闻她的称呼,当即连忙道:“殿下折煞臣了,臣当不起殿下这句先生。”
“先生是文华殿大学士,虽非我启蒙之师,却于我亦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她声音极轻,字句却清清楚楚。
陈修便不再推辞,只道了句“多谢殿下抬举”后,便继续问:“臣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袒护兰怀恩?”
“袒护?”
那一瞬间她怔了怔,两个字在唇齿间一揉,轻飘飘如风散开,徒留了几分冷意。也不知是否因天寒的缘故,脸上略有些麻木。
“是。臣以为,兰怀恩死不足惜。”他言辞有些生硬,但仍可看得出已克制了几分。
“即便诛杀兰怀恩,也不能掩饰孟先生之死凶手另有其人的事实。且若兰怀恩真死了,御前只有一个目前正得圣心的秉笔计维贤,先生放心吗?兰怀恩不过是靠着圣宠作威作福,计维贤的野心和靠山可远比他大。”
“不过是一丘之貉。臣的确为子川之死痛惜不已,而兰怀恩也的确是奸佞之徒。”
“陛下身边各色人等皆有,从来不缺恃宠生骄的小人。今日没了一个兰怀恩,熟知明日计维贤不会搅得天翻地覆?孟先生之仇本宫一定会报,但不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