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北湖下了马车,两人脸颊俱是红扑扑的。晏斐笑嘻嘻唤了声六叔,疏萤则竭力收住情绪,局促地低头行了礼。
晏朝见他们的模样不由莞尔,回头再次叮嘱段绶贴身护着他们。晏斐愣了愣,歪着脑袋问:“不是要去湖上玩么?六叔不和我们一起呀!”
“不了,你们自去玩罢。有什么事吩咐段绶即可。”有她在,他们两个反倒拘束。
注视他们远去后,晏朝才同沈微上了另一只小舟。沈微挽起衣袖,亲自棹舟入湖,五月的湖面风光平净,水色空明,目光遥遥望去,远山绵渺如髻鬟,浦岸上鸥鹭亭亭,俨然一幅山水写意画。
轻舟缓行,近处恰见一座水榭,榭下簇拥着一池莲叶,间或点缀几支粉嫩娇俏的花苞,此时红妆未盛,只探出尖尖的羞怯。晏朝悠然坐在船头,细嗅清风拂过的几分荷香。
“殿下不知道,这儿盛夏荷花盛开的时候,有多美,”沈微松开浆,眼睛里充满光亮,他张开双臂,“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殿下去岁南下,看到过江南的景色,想来应当是比这里更令人动人心魄罢。”
晏朝略恍惚。她没去杭州,能记起来的只有苏州濯园的荷花,那些天忙忙碌碌,偶尔经过看到的几眼,但觉聊慰心绪而已。
她微笑道:“江南佳丽地,荷花固然尤负盛名。本宫想起许多年前,沈宅后花园的那池莲花,或许不如外头的茂盛开阔,但胜在意境清幽,寄情深远。”
记忆自然而然追溯到从前,彼时她不过垂髫之岁,正是天真贪玩的年纪,偷偷跟着沈微进了沈宅,一路躲迷藏似的溜到后花园。
两人穿过崎峭的假山,躲到水边凹进去的石壁下面,赤着脚坐在石板上。沈微摘了两片碧青的荷叶,反扣在头上,冰冰凉凉的水珠滴进衣裳里,痒得晏朝忍不住笑着浑身发抖。这一抖没坐稳,险些掉下去,她当时心惊肉跳,不管不顾死死抱住了沈微。
那时候晏朝虽然懵懂,却早已知晓自己身世的秘密。至于男女之防,应娘只叮嘱她时刻谨记身份不能叫别人看穿,却未曾教导她要与男子保持距离的原因,不止是性别上的差异——当然,幼年的晏朝是没有那般复杂的情感的。
两对小脚悠闲地拨着水,阵阵荷风清凉且馨香,耳边蝉鸣聒噪不止,炽热的暑气消弭在层层茂密的花叶中,阳光从缝隙中溢出来,细碎地洒在水面上,熠熠金光随波流转,雀跃,晕开暖意。
一朵荷叶掩一方绿荫,一池莲花更是遮天蔽日。她仍记得当年踮着脚尖、伸长脖颈也望不到的尽头,也记得和沈微那些赤诚坦荡的岁月。只是都渐行渐远了。
“殿下还记得啊。那池莲花也年年茂盛,一直在等候殿下。”沈微不禁感慨。现在晏朝公务繁忙,连出宫的机会都难得,哪里还能轻易驾临臣子宅第。
两人不好在偏僻处待太久,游荡了一会儿便划向开阔处。
晏斐和疏萤的船在不远处,隐约能听到晏斐清脆的笑声,疏萤亦是前仰后合。瞧着都是舒畅极了。
晏朝捏着酒盏轻抿一口,随口说:“本宫记得,探赜是今年成婚。”
沈微应了声是,一时竟有些无措:“臣见过张家姑娘了,性情直爽,据说曾跟着张司使习过武。但她似乎不大满意这门婚事——”
“唔,这怎么说?”晏朝觉得新奇,端详他片刻,调侃道:“按理说你的家世、相貌、仕途可都是上乘之选。”
沈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干笑两声:“臣叫人私下去打听,她说臣文弱无骨,毫无趣味。她理想的夫君该是一等一的铁骨铮铮,一等一的狂傲坦荡。”
“她对自己的婚事倒有主见,是个率真的姑娘,不过这评价多少也有些以貌取人了。”晏朝扬一扬眉,抱臂睨他:“那你呢?”
“既然是两厢不愿,臣——臣想请殿下作主,取消我们的婚约。”沈微犹豫片刻,虽觉不大合适,但终究还是说出口。
果然听晏朝口吻淡下来:“你的婚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宫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沈微不禁赧然,面上带了愁色:“两家一心要促成这桩婚事,做晚辈的毕竟不好忤逆。臣知道殿下为难,这种事本就不好开口,但、但……”他张着嘴,声却哑了,半晌嗫嚅一句:“臣真的不愿意娶亲……”
划桨声沉闷且缓慢,沈微埋头只管用力,静默无声的几息间,他连喘气都闷在肚子里,莫名心虚地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