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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季灵儿渐渐习惯腕间重归空荡,只是偶尔抬手时,会无意识摩挲那一小圈皮肉,倒像消失的物件儿还在原处烙着印子。
票号生意按部就班地运转,先后开张的几家分号境况渐趋稳定,她便又生出新的计较,亦是多年前就盘亘在心头的念头。
把生意做回奉天。
河东府控制关东货的外销,商路已成气候,若能在奉天一带开设票号分号,既有利赚,又方便商行往来汇兑。
商行先前为便宜行事在奉天设有分号,奈何精力不济,只堪自用,没成大气候,季灵儿思量着与当地钱庄打通关节,借他们的势力方便,共图长远。
不过她在奉天无根基旧识可倚仗,思来想去,少不得要借商行的路子牵线搭桥,遂带了薄礼寻到姚怀义。
姚怀义听明原委,呷一口茶,含笑看她:“你直接将商行的分号接管过来嘛,横竖是一家人。”
季灵儿明了此话不单指她乃商行弟子一事,经这些日子的往来,她已能轻松应对姚怀义的话里有话,眼波流转,浅笑回道:“接管便改招牌叫隆昌了,姚当家可做得了主?”
姚怀义:“我做不了有人做得了。”
季灵儿:“能做主的人尚不知在何处呢,耽误一日我亏的可是白花花的银两。”
玩笑归玩笑,姚怀义到底是应下帮忙牵线,说传信去问,让她回去静等消息。
十月下旬季灵儿得了回信,称事情可行,决定亲自往奉天走一遭,姚怀义顾及商行事物无暇分身,拨了一名得力伙计并两个会拳脚随从与她同行,四人轻装简从,快马出了河东府,经张家口一路向东北,经锦州至奉天,路上整整走了一月,到时正是冬月二十。
奉天城外雪深数尺,马蹄踏在雪窝里咯吱作响。
寒风迎面扑来,季灵儿坐在马上,紧了紧身上银白织锦镶毛斗篷,抬眸遥望远处巍峨的城楼轮廓,依稀可见十几年前的旧象,细看却又不同。
城中商旅往来如织,昔日荒僻的北街如今铺面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
再次踏在这片土地上,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难以分辨是何滋味。
伙计原是随商队来过几回的,熟门熟路寻了客栈安顿,约见钱庄掌柜定在三日后,季灵儿总算能稍喘口气,定一定神,顺道回“家”看看。
她其实已记不清路,奉天变化又大,旧时街巷很多不负旧貌,穿行于交错巷陌之间,凭着残存记忆向路人打听,终于找到。
宅邸翻新过,朱漆大门上铜环锃亮如金,檐下挂着的匾亦是新的,题字依旧是“乔府”。
熟悉又陌生的字眼直刺刺撞入眼中,心口猛地一揪。
她八岁离家,兜兜转转,竟在二十岁生辰前回到故地。
故乡不复当年模样,故人......她那姓乔的爹吗?
罢了,生她却不善待她之人,不值得以故人相称。
唯有凛冽风雪卷着旧梦扑在脸上,教人睁不开眼。
正出神,一顶青呢小轿悄然停在门前,轿帘掀起,下来一位五旬男子,身着鼠灰缎面棉袍,余光瞥见她时略顿住,扭头短看一眼,转身进了门去。
他没认出她。
跟随的小厮快步到她跟前问道:“你找何人?”
“路过。”
季灵儿掷下冷冰冰两个字,头也不回地没入风雪中。
回到客栈天已黑透,摸索着燃起灯盏,季灵儿乏累极了,只想扑到榻上蒙头睡去,什么都不要想。
谁都不要想。
她未仔细看,帐幔才掀开一线,先撞见个赤着上身的人影斜倚在枕上,唬得她往后一退,鞋底在青砖地上打了个滑,慌忙扶住旁边衣架才堪堪站稳。
心口怦怦乱跳,定睛看时,烛火被窗隙漏进的晚风拂得摇曳,在他沟壑起伏的胸膛投下流动光影。
倒是认出来人了,但她惊恐未定,半天合不上嘴,说不出话。
那人手肘侧撑支起身子望她,剑眉底下一双瑞凤眼弯得似新月,懒洋洋道:“还没回神呢。”
“你,你如何在这里?”
“给季掌柜送生辰礼,不走近些验看么?”说着从被里探出双手,腕骨处用猩红丝绦缚着。
季灵儿被那截红绳晃了眼,待回过神已坐在榻边,目光攫着他的脸,生怕是幻觉,一眨眼就不见了。
秦劭同样拿视线细细描摹她眉眼,语气心疼:“清减了。”
话音未落,季灵儿猛地扑上去,双臂环着他肩膀,冰凉的唇齿咬住他的,再次确认并非幻梦。
秦劭闷哼,笑意沉进眼底,含糊溢出一句:“还没拆贺礼呢。”
季灵儿不理他,含住唇瓣,相思和怨愤的滋味全凝于舌尖,辗转缠绵,一股脑地给他送去,连着她从外带回来的一身寒意。